月明星稀，微风习习，虽是夏日，可是经过白天那场大雨的洗礼，此刻感觉亦颇为凉爽。两个人，两匹马，走上一座孤零零的山，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坟旁。
袁崇焕和刘佩甲二人策马来此自有他们的用意，他俩从马上下来，将马随意绑在一棵树旁，随后他俩径直走到那座坟前。袁崇焕点上香，将拎来的果品摆好，对着坟头鞠躬拜了几拜。刘佩甲站在袁崇焕身后，细看墓碑，之间上书“洛瑶之墓”四个字，除此之外，无生卒年月，亦无生平事迹。整座小山丘上便只见这一个坟头，真可以说是孤苦无依。
“你可知我为何单独带你来此？”袁崇焕参拜完毕，并没有转过头，而是直视着墓碑，低声地问道身后的刘佩甲。
“末将不知！”刘佩甲微一愣神，仍旧一如既往地冷淡回应，只不过，他的声音中却透着一丝淡淡的悲凉。
“你确实不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袁崇焕抬起头，缓缓闭上双眼，似乎是在回忆一件往事，而且是一件痛苦得无法忘怀的往事，“因为埋在这里面的，是你的亲生母亲，而我，则是你的亲生父亲！”
整座山头突然间变得寂静无声，无论是蛙鸣声还是知了声，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下来。此刻一阵风吹过，带起轻微的呼啸声，如哀奏，似悲鸣。
即便是听闻如此异变，刘佩甲亦未表现出任何惊愕神情。片刻之后，他轻轻地走上前两步，蹲下身子，默默地凝视着墓碑，没有震惊，更无哀伤。
“二十年前，我高中进士，风头正劲。那个时候，你娘洛瑶乃是天香阁中头牌，花容月貌不必说，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但她沦落风尘却不堕落，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卖艺而不卖身。当时京中多少达官富商一掷千金，只为一睹真容却不得。”袁崇焕的声音渐渐动情，仿佛回到了那个青春不羁的岁月。
“那时我已经和天微成亲，而天微也已经有了数个月的身孕，自然无法日日陪伴我左右。而我又是初入官场，自然免不了要结交些富家子弟，出入一些风月场所。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有幸结识了洛瑶。命运安排，我俩一见钟情，好感顿生，于是开始频繁交往。动情之时，我不计后果地对她说出要替她赎身，娶她过门的诺言。谁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牢记在心。”
“直到有一日，她突然跟我说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喜不自胜，可是略微思考片刻之后我便忧虑重重。那时正好是我仕途的起步阶段，若是传出我要娶一个青楼女子，那很可能会对我的仕途产生致命影响。而且这个时候天微已经快要临盆，我无论如何不能出这些纰漏。考虑到诸多顾虑，我才知道，我从一开始见到她就是一个错误，而到她怀上你，更是一错再错。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错误再继续下去！”讲到这里，袁崇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那段痛苦的回忆，他实在是不愿再去揭开。
“那么，后来呢？”刘佩甲见袁崇焕停止讲述，忍不住轻声催促。此刻，他的声音不再是那般冰冷，反而带有一丝丝柔情。
“天微快要临盆，凭着这个借口，我每日都缩在府中，躲避，疏远洛瑶。或许是在这个时候，她真正地明白了我的顾虑和想法。她用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钱替自己赎了身，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而她唯一留给我的，只有一封简短的信。在信中她说，她不会再来连累我，而肚子里的孩子，她会把他抚养成人，叫我不用担心。”
“她说得倒轻巧，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骨肉，我如何能不担心！”袁崇焕说到此处，再无往昔的儒雅淡定，声调也提高了不少，“其实，我一直都是深爱着她的，只是无法给予她名分而已。可是我想不到，她居然刚烈至此！”
“顺着那封信的线索，我找到了一户人家。原来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就近躲在京城她的一个亲戚家中。那个时候，你已经出生，但是她却，香消玉殒！”袁崇焕闭上双眼，不忍再去回想。
“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在这里？”刘佩甲仍是注视着墓碑，目光温柔，不曾移开片刻。
“她是生产时大出血而死。唉，想来当时我要是能够在她身边，即使无法救她，也能见她最后一面！可是我却，远在天边！”
“她临走时，将你托付给了她的那户亲戚。我本想将你带回府上，他们却死活不肯。我不忍心拂了洛瑶意愿，便将你留在他家。想来他们虽然不算什么有钱人家，可也还算过得去。而且他们膝下无子，必定会将你如同亲生一般对待。所以我留下一笔钱，将你留在了他们家。”
“他们可就是我的父母？”
“没错，我将你留在他们家之后，心中却无一日不记挂着你。可是我在一旁能看着你健康长大，无忧无虑，我也甚是安心。后来日儿出世，我去看你的时候还心想：若是我的两个儿子能在一起长大，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只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奢望而已。没隔几年，我官职升迁，要携家眷离京赴任。于是我全家老小都从京城搬离，但是，却唯独缺了你！”
“不想我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之后我回京城任职，于是又举家回到京城。只是这个时候我却再也找不到你。多方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那时一走，你家中就突生变故，你养父养母均身染重病，卧床数年，药石无治，最终还是撒手西去。留下年纪轻轻的你孤身一人……”
“留下我孤身一人，小小年纪便沦为乞儿，吃百家饭，受尽世人冷眼！”刘佩甲居然打断袁崇焕的话，阴冷接道。
对此袁崇焕并不见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二十年来未能尽到一点当父亲的责任，让儿子从小在外吃尽苦头，自己还能凭什么去责怪他！
“十多年来，我想尽办法，找尽线索，想要将你认回，却再也寻不到你的一丝踪迹。好在天佑你行走正道，没有走上歪路。尽管你从小受尽千般委屈，万般磨难，可也有你自己的造化和际遇。你能学成今日本事，报效国家，也可慰你娘在天之灵。”
袁崇焕说完，两人顿时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去，一个在回忆，一个在思考。
“相隔这么多年，你又是怎样认出我来的？”
“呵呵呵呵，若说造化弄人可当真弄人。纵使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居然会选择参军，并且还投在了我的麾下。不仅如此，你还能凭着你的本事出人头地。最初我看到你，便隐约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是直到我看到你随身携带的半块玉佩之后，我才真正地确定，你就是我的儿子！”
刘佩甲听他说完，将手伸入怀中，掏出那块陪伴他无数个思念日夜的玉佩。而袁崇焕也同样从袖中拿出另外半块玉佩。两块玉佩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浑如一体。
“这块玉佩本是我送予洛瑶的。在她留给的信中，也把这块玉佩留了下来。后来我找到你，为了和你日后有个凭证相认，我便将这块玉佩一分为二，我们父子俩一人一半，以免我们人海失散。幸亏我当时如此，现在才得以认出你。”
刘佩甲伸出双手从袁崇焕手中接过拼在一起的玉佩，细细端详了好半晌，目光不曾移开片刻。
“佩甲，二十年了，你可愿叫我一声父亲？”袁崇焕注视着刘佩甲，双目之中不止满含泪水，还有许多期冀。
刘佩甲默不作声，将袁崇焕的那一半玉佩还给他之后，转身对着洛瑶的墓碑躬身弯腰拜了三拜，“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完之后，刘佩甲头也不回地向着汗血宝马走去，只留下袁崇焕一人，孤零零地呆站在那座孤零零的坟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