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细看那张脸，好似整体比例超过常人许多。古铜色肌肤，双眼圆睁大如铜铃，表情夸张。由于距离太远再加风雪，其他就看不清楚了。
提箱人为了看清这张脸，竟然大着胆子缓缓起身，迈步过去。当距离拉近时这才看清，不仅是脸大、眼圆，竟然还有巨口和四颗獠牙，双眉竖立，面目狰狞，状似厉鬼、修罗。那张脸此时正怒视下方，朝自己这边。鬓角两边各有长发立起，如刀似剑，最可怖的是头顶还有两只尖角。
这哪是人，简直就是戏本里的地狱恶鬼一般无二。又趁着忽隐忽现的月光，只有半边脸明显可见，另外半面几乎藏在暗处，更像在司机窥探寻找机会想要勾人魂魄一样。
如果是一般人，见到这脸恐怕吓死都不多，可这人看清后反而神情一松。这是为何？
就见他身子一正，冲树上的鬼面抱拳，朗声道：“路来路招，手中面，原是同根挂山前。前尊后请，左拜右礼，敢问面者，何为来见！”
这是一种小行话，仅用于“傩”的分支。因为提箱人已经看出树上这张脸的门道，因此用小行话试探。大概意思就是万事以礼为先，都是同根的行家，探问来者有什么指教。
提箱人连问三遍，但那面具仍静止不动，连半点声音都没有,这下他心中起急.忽然瞥见不远处，自己那口箱子，下意识动身。
不知是凑巧还是自己的反应触动了鬼面。就听那鬼面，咯啦一声，下巴竟然脱开晃动，真好似恶鬼张开血盆大口，要将眼前人一下吞掉似的。
看那面具忽然变化，提箱人仅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也不理会，只是飞身侧扑，冲着自己箱子而去。
他快，可树上那鬼面更快。仅是黑影一闪，就见鬼面已经来到眼前，甚至遮住了自己的箱子。
提箱人大惊失色，单手撑地作为支点，抬脚借势身体原地一旋，就这样硬生生刹住身子站在当场，瞪着鬼面。
“朋友，你究竟要什么不妨划道。天寒地冻，老这么抻着可不是办法！如果寒气入体，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呜呼哀哉岂不可惜了大好生活？”他说话还是以礼为先，不闻半点火气。
呼一声，黑茫茫中，一只手伸出。这手上皮肤惨白，青筋分明，最显眼的就是五指指甲长出好多。原来鬼面下确有人身，只不过披着好似斗篷的东西，不知什么材料，竟然一团漆黑连月光照射都无法显形。要不是对方抬手露出惨白肌肤，真会以为这就是一个鬼怪面具在空中悬浮呢。
就听鬼面人发声：“你是甘家主事，老大甘深平？”声音嘶哑低沉，仿佛来自冥府，没有半点人气。
提箱人一愣，随即抱拳拱手：“正是在下甘深平，南派甘家目前主事人。不知先生哪位，还请赐教。”他仍这么有礼，不知是家教好还是性格所致。
听他承认身份，鬼面人竟然呵呵笑起。这声音不大，却好似倒吸冷气发出的响动，听着别提多别扭。而且有种喉咙有痰，含而不清的那种郁闷感，正常人听了都恨不得帮他笑几声或者清清嗓子这才痛快。
甘深平没有怒斥，也没有动作，就这样看着对方，听着这古怪笑声直到结束。随后再次拱手问道：“今天这种情况下先生现身，而且头戴‘开山鬼’的傩面具，相信是同行一脉。不知道先生所为何事，不妨直说如何？”
那人听罢点点头：“好眼力，大行家！不愧是南派甘家。不为别的，就是为这个。”说着左脚向后伸，将刚才甘深平拎的箱子勾出。
看到箱子，甘深平一直沉稳的表情变了，身子更微微前冲。可随即停住，表情也恢复如初，只是盯着对方动作而已。
见那戴有开山鬼面的人微微点头。不知是佩服甘深平这沉着、冷静，还是认为他识时务。总之，将箱子勾来面前，鬼面人竟然伸脚踩在上面，盯着甘深平又是一笑。
“甘家老大，我今天不为其他，就为这箱子而已。”鬼面人说。
甘深平下巴一扬，笑问：“哦，您也像那小子一样，要剪径劫道？不瞒先生说，这箱子里的东西不值一提，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烂脏四副面具而已，对吧？”鬼面人问。随后啧啧有声，鬼面人道：“刚才我还觉你这人地道，可没想到说话吞吐，而且还闪闪躲躲好不干脆。明人不做暗事，真人面前更不要说假话。甘深平，从哪儿得来的二十面之四不管，但东西我要拿走，你怎么说？”
听这口气，还不算剪径劫道啊？这就是明目张胆抢劫，不给对方留有余地。如果是旁人，恐怕早就怒了。就算不上去干架，一定也会爆粗口，痛骂对方。可甘深平没有，仅是一吸却未有过激言语。
点点头，甘深平活动一下脖子和手腕，同时问道：“不知先生要拿这东西做什么？”
“你以为呢？”鬼面人毫不客气，而且语气更加嚣张。
甘深平仍是和气地说：“不瞒您说，这二十面干系重大，更是几十年辛苦所得，我不能随便交托给他人。”跟着一指对方：“先生所戴开山傩面具，虽有铜色却不见反光。这种去光技艺早已失传，如果在下认知无误，恐怕这就是清代行业中有记载的最后一幅。也就是说，这副开山也在二十四面之内。加上这四个，先生一下到手其中五面，恐怕图谋太过清晰了。”
鬼面人又是一阵厉笑，四周枝杈间积雪纷纷掉落。鬼面人盯着甘深平问：“想阻止我，拿些手段出来怎么样？”
话刚说完，甘深平已经到了眼前。真没想到，他语气文质彬彬，竟然动作这么快。就见他伸出手，不知何时已经去掉手套，露出手指。这手指明显和本人语气、做事毫不相符。只见五指粗糙如鳄皮，指间满是老茧和旧伤，一看就知是管用双手的匠人本质。
鬼面人根本不动，仍盯着甘深平，直到五指戳来仍是如此。甘深平心中纳闷儿，手上却已用老再难收势。就听噗嗤一声，深深插进对方身体中，鲜血随即汩汩流出。
这下甘深平愣住了，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既然鬼面人话语嚣张，刚才从树上蹿下那动作也超乎常人，怎的现在这样稀松。一招之下，就要呜呼哀哉不成？
五指一抽，鬼面人随即倒地不起，甘深平看着手指间鲜血出神。“是鲜血没错，这……怎么可能？”他心中自语到。
随后恢复心神，甘深平只有无奈摇头。将箱子提起，盯着地上已经死去的鬼面人良久，跟着弯腰伸手想要取下那开山鬼面一探究竟。
他动作很慢，看得出很小心。毕竟在世间闯荡几十年，小心驶得万年船，做事不能马虎这才是真理。
咯吱一声，面具被他取下。虽是木材，触手却坚硬寒凉，而且伴随一种特殊香味。错非阴沉极品，怎会有这种感觉。任甘深平老道，仍不免啧啧出声爱不释手。
确认过面具，再看地上那人，还有黑布罩头，连眼睛都不露。这不是因为此人怕冷驱寒所致，这种黑布薄而半透明。在傩祭这行有个名目，叫做“遮面”“蒙布”或者“隔布”等。一般是傩祭艺人所用，将自己本来面目罩住后才能戴傩面具。
行业内从古到今有个说法，遮面一罩，自己就已经脱离本尊意识和身体了，这时候再戴傩面具才能发挥效用。如果没有遮面而直接去戴傩面具，就好似将地球大气层取消，只对太阳照射。凡人承受不起神、鬼、精灵的灵性，恐怕魂魄瞬间就会吸走，最终成为行尸走肉。
遮面材质关系不大，要求不影响视线就可以。可颜色很有讲究，白为正黑为邪，这是自古定数，行内没人会混淆，更不敢乱用。
甘深平是行家，虽是傩面师，却对傩祭规矩都烂熟于心。无奈，只得蹲**子伸手再去揭取遮面。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遮面取下，地上死者面部显露无疑，甘深平却愣住了。就见他双眼圆睁，嘴巴大张，头不停摇晃好似对眼前一切都觉不可思议。神色间只剩恐惧和一片死灰，再无其他。
此时细看才知道，地下躺着的死者不是别人，竟然就是甘深平自己！这是为何，简直匪夷所思。
甘深平手指用力掐着自己面部，竟然不觉疼痛，难道这是梦？一场可怕又离奇的怪梦？但为什么这么真实，而且到现在也不能从中苏醒呢？
更恐怖的是甘深平现在才发现，刚才手指刺杀鬼面人所沾鲜血，竟然没有温度！将手指提在鼻前轻嗅，甚至连血腥气息都没有一丝一毫。恐怕这就是在梦中，才会有这种境遇。
忽然甘深平心头狂跳，转身去看刚才那小哥儿。他还在，仍保持跪地惊恐看向树枝上的表情一动不动。甘深平冲过去伸手一探，体温还在可也是慢慢消散中。这家伙被吓死了，恐怕做了不少坏事，看到那鬼面真以为是恶鬼索命。哼，缺德事干多了，心鬼自然根深蒂固。一旦有激发点，吓死吓疯都不是奇闻。
不过这小哥儿死了倒是为甘深平做一次引路人，也算是稍稍积福吧。
借此，甘深平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摇头苦笑：“哎，今日遇上高手，走眼不亏。看来自己入行四十八年，还是太过稚嫩。与高手失之交臂才是匠人大忌，不能有更多提升，还会被自己那丁点儿成就蒙蔽双眼。这不，眼前就是鲜活实例。”
就见他牙齿狠咬下嘴唇，疼得一皱眉。鲜血缓缓流出后，眼前景象竟然一晃，开始模糊不清。甘深平用手拍头，再次看向四周，就见鬼面人仍踩着箱子一动不动盯住自己。周围一切还是依旧，包括死去的小哥儿，可地上再无那具自己长相尸体。
啪啪，几声传来，是鬼面人在鼓掌：“好、很好！不愧是甘家主事，这么快就发现自己中了幻术。而且还能控制心神，夺回身体主动权，借助剧烈疼痛使自己清醒。不错，甘深平你很不错！”
呸一声，甘深平将口中鲜血吐出，还是保持礼数一抱拳：“先生谬赞，在下不敢。真没想到，先生能在不知不觉间动用百戏中幻术手法，真是高人。放眼当今，在下奔波数十载真没遇到过如先生这般技艺之人。在下见识了，先生请。”说着一摊手，转身要走。
“站住！”一声轻喝，鬼面人又是怪笑出声：“什么意思，这就要走？箱子里的面具不要了，我的目的不管了？要知道二十四面集齐，会有什么后果，作为傩邪派中人，你不是不知道吧。”
甘深平停住脚步，却没转身。背对鬼面人说：“先生明白，这一切在下自然清楚不过。可惜技不如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手艺人输了见识和技术代表一切皆休。这不似运用蛮力，赌一口气可能会有奇迹。不服高人有罪，技术更没有侥幸。”
鬼面人又是怪笑：“好小子，说的天花乱坠，实则害怕再中幻术是么？”
再看甘深平，右手狠狠掐在左手手背，鲜血直流眉头紧皱。果不其然，又被鬼面人料中。甘深平确实不敢再转头，否则不仅要丢掉面具，恐怕连自己这条老命都要交代在此。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着才能将今天先生赐教一切传下去。这四副傩面具耗费了我几十年才凑齐，虽不知先生手里还有几幅，但一定不会是全套。因此我只要活着，还有机会从先生手中夺回，甚至连您手中其他面具一起。”甘深平竟然毫不避讳，直摊底牌。
没想到鬼面人不怒反笑，这次却不觉一点儿邪意。“好、很好！甘家人确实不错，我很欣慰。不过甘小子……嘿嘿，我这么叫你想必心中不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