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中心公园末端无人林地，此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我双手拢嘴高呼甘深平的名字，连连叫了三四次仍不见回应或动静。
搓着手来回踱步。这里果然是个吞江之地，在夏末夜间本来还是一片闷热。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区域，就好似掉进另个世界，温度骤降不少。
不仅如此，周围还有丝丝吸力或者靡靡之音，搅得心神不安。这感觉就像老头子突然出题考试一样，心里都是各种惶恐不安，脊背发寒。
“柳三你能不能不要来回走，我老婆子眼神越来越差，再这样走下去，血压都要升高了！”霍老太埋怨到。
于是带老鬼在内三人也纷纷招呼，让我老实待着。本来大家都紧张，现在我弄得不止紧张，还有些心烦意乱了。
看看一帮老前辈，我只好赔笑点头不敢造次。这要是小雪这些人，看我不臭她们个下不来台！
说起小雪，这家伙挺乖巧，看我归队竟然笑眯眯地拿来一个折叠马札儿，轻拍着示意坐下。
“诶，三哥。你说你慌什么，甘深平应该比你更紧张，犯得着么？这下好了吧，被四个老前辈训斥，心里很痛快？”臭丫头竟然还说风凉话。
瞪她一眼没回答，反问道：“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还没找到小童？”
叹口气：“找到了，确定他没跟着飞燕。如您所料，人就在祁连兀没错。可是……”
“他不回来？”我接着问。
小雪点点头：“他很伤心，毕竟到现在为止始终见不到小葵，甚至找不到尸体，所以……哎，我们都怀疑最后大逃亡时她被埋在山中了。虽然我当时没有参与这事，但听你们所说，情况那么危急难免——算了，不提了。”
仰望天空：“我不怕他不过来帮忙，更怕这小子想不开寻了短。”
小雪轻拍着我：“这点你放心，我嘱咐门人盯着呢。一方面帮着寻找小葵姐，一方面注意别让童哥做傻事。”
俏皮的大眼睛盯着我直看，弄得心里毛毛的。“干嘛？我脸上有米粒，还是有下期彩票号码？”我不耐烦地问。
小雪斜一眼，满脸鄙视：“三哥，你这市侩气能不能改改？张嘴闭嘴就是吃或者钱，本来我还想夸无论飞燕还是童哥，都和你很像这么重情，还想问会不会受你影响呢。现在可好，打破了我的认知，确定你根本没那么伟大。你对大姐的关心，还是出于你的好色！”
我去！这臭丫头，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这是憋着打架的节奏啊！这还忍得了？我二话不说，又和她撕巴起来，谁也不让谁。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妇女儿童、老幼病残，除了朋友就是敌人！
我俩正打得热火朝天，忽然听老鬼“嗯哼”一声，同时循声望去，就见远处有人影晃动，而且不止一个。这下我们才住手，站起来冲到前面仔细看去。
慢慢人影走近，当先就看到了甘深平，之后竟然是大难不死的格林。没想到这小子真命大，竟然还活着。这次出现，怕还要挑衅，我一定送他一个死得其所！
往后看，我见到了熟悉的身影，是飞燕。随着她出现，我的心都被揪起，因为飞燕正挟持着双手被束的小辣椒。三日不见，明显精神憔悴多了，让我直心疼。这时候，甚至感觉自己手都在颤抖。
一只嫩手搭来，小雪语重心长地说：“三哥淡定。大姐安好，你还是顾全大局的好，千万不要乱掉方寸。”
看看她，微微一笑，随后就在头顶狠敲一拳。小丫头片子，现在动不动就教训我，给我上课，反了你了！
不管小雪在旁哇哇乱叫，看对方人到齐了，我扯着嗓子喊道：“甘老，怎么着，今天咱们如何开始啊？你控制我老婆，就怕我们不来。现在人都齐了，难道不该放人？”
谁知甘深平一笑：“小子，别乱扣帽子，从始至终我没找人掳过你夫人。至于她为什么在我这儿，你倒是要好好问问自己的朋友喽~”说着，看向飞燕。
与我目光相交，飞燕不自觉偏头。既然心虚，一开始何必这样！我没说什么，就看了一眼。毕竟这事没办法埋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以说是个不愿被大众公开承认的真理。
歪头看看他们身后，还有四人抬着一副担架。不用问，上面应该是陈钵斌的遗体。
我心里无比难过。在他生前没有照顾好兄弟，现在死后还受人折腾。哎，希望阿斌明白，这都是你爱的女人所为，真要怨恨——找她！
就见甘深平一抱拳：“老伙计——啊，不对！老祖宗。今天咱们该怎么开始，还要您来说啊。”
听这话，老鬼上前一步问：“甘深平，二十四面傩邪舞是主舞，最少需要二十四人。”看看他身后：“可我怎么数，都觉人数不够啊。难道连我们也要算上么？”
哈哈一笑，甘深平鞠躬：“老祖宗，您在我们后辈面前还要说这样的话么？”他看我一眼，接着说：“您老应该有办法对不对，而且可以完成您多年的心愿，难道不算一举两得？”
老鬼嘴里，“啧”，了一声点点头。见他摊手冲甘深平，这是要什么东西。
甘深平是明白人，甩手抛出一物，直直飞向老鬼。黑灯瞎火看不清楚，我只见一个黑影迅速飞来，正要大叫，就已经稳稳当当被老鬼抓在手里。
哎，白让我担心一场。难道世外高人在一般人面前，都要装模作样？你们这是拿实力碾压别人，还是纯显摆呢？无聊！
偷眼去看老鬼手里的东西，竟然是二十四面的根本，傩神面具。它额头那闪亮的八彩珠完好，而且此时光晕正焕发出异彩。
下意识摸摸口袋，那我兜里的八彩珠什么情况？同时出现两套二十四面，搞得我有些迷门。
看看这面具，老鬼手竟然微微颤抖。他看了甘深平一眼：“怎么，要让我亲自做？”
甘深平点头：“您老最明白，我们再聪明始终无法超脱这个界限，无奈。”
听这话，老鬼轻笑。回头看看我们，没说话。一抬手，把傩神面具戴在自己的面具上并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掐指算着什么。
就这样走着，直到我们和甘深平中间，随后向西横挪三步这才停止。跟着，一声高腔几乎可以贯穿天际，之后就是抑扬顿挫好似在吟唱，又好似在念经。
说来奇怪，无论是什么，都让我感觉好笑、好玩。这是第一次听老鬼颂唱傩舞的词，你别说，还挺好听。
就见老鬼开始蹦跳起来，双手朝天舞动，跟着单脚来回切换原地转圈。动作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吟唱速度越来越快。一开始我还能听懂一些内容，全是歌颂天德地厚的，可进行到这会儿就再也听不出来了。
我急忙凑到霍老太和甘立望这边，悄声问：“二位，这……老鬼这是在说什么？”
甘立望瞪我一眼：“臭小子，这是傩邪派本门的‘唤魂词’你不明白？”
一怔。明白“唤魂词”是召唤死者亡魂的一套吟唱说词，可为什么用这词？而且这“唤魂词”为什么和我所知不同呢？
正疑惑时，就听霍老太问：“小子，你不觉心寒？”
我当霍老太臭自己数典忘祖呢，赶忙搓着手假模假势地说也觉得愧对先人和整个行业之类的话。
看看我，三人都觉吃惊。而我竟发现他们一个个好似受到惊吓，脸都是刷白。急忙回头去看小雪，发现她已经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不住颤抖了。啥情况？
霍老太相对定力最好，此时还咬牙对我说：“这种傩……傩邪舞撼动人心……难受至极！你……你竟然没感觉？”
听这话，才明白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原来不是说我忘本，而是真寒啊！难道这有摄魂作用，那我为什么没反应？奶奶滴，难不成在祁连兀大难中，我已经……已经慷慨就义了？
赶紧摸摸自己浑身上下。肉的，热乎的，没错啊！
正纳闷儿，就听远处老鬼大喝一声，双手猛拍，连着三次。跟着像日本相扑一样，单脚高高抬起，再重重踏地。双手做出举手投降状，仰头望天。又是一串听不懂的说词，最终以大喝结束。
四周一片沉静，在场几人竟然悄无声息。除了忽然吹起的风声，再无半点动静。
额上汗珠滑落，看大家好似被点了穴一动不动。但从小雪那得救表情不难看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傩邪舞算是结束了。
环顾四周，怎么什么都没发生？我心里忽然有个念头，会不会千年不用，老鬼的本事潮了？真要这样，那丢人丢大发了，他可是祖宗尖儿啊！
正胡思乱想时，就听一阵阵低吼出现。此起彼伏，好似一种低音环绕的感觉。
声儿就像从脚下传来，时而感觉是从身体周围传来，时而像从天骤降一样。
妈呀！这要是拍鬼故事感情好，不用加特效和音效，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快被吓傻了。
从业这么久，虽然听老鬼说过各种类型的傩舞和傩邪舞，但没见过这么邪乎的。难不成真能召唤亡灵？
轰隆一声响，在老鬼身边两步远竟然有只手从地下伸出。跟着土地一阵鼓动，像是有什么要钻出来一样。忽听远处有，咯吱吱，响声慢慢接近。这一下不可收拾，四面八法的怪声音更近了，好像组成了围合之势。
我正在惊恐，和小雪一样吓得抖似筛糠，但看这些前辈高人竟然一个个好似没事儿人一样。这份定力，让我再沉淀十年恐怕都难以达到。
慢慢，四周开始有无数影子晃动，奇形怪状。咕噜一声，地上泥土被冲开，有一个怪家伙出现。
趁着月光刚看清这东西模样，一声惊叫好悬没把我吓死。回头猛敲小雪的脑袋，埋怨道：“你有病啊！不被他们吓死，也被你震聋了。能不能别冲着我耳朵喊叫！”
小雪顾不上这些，拽着我的衣袖问：“三……三哥那……那是什么？”
一耸肩：“巧了，我和你一样，俩眼一抹黑心里空荡荡。任啥儿不知！”
说得轻松，实则我心里也是吓得砰砰直跳。就见老鬼身边出现的——像个人，但又绝对不是人。
说他是人，因为有头颅、躯干和四肢。说他不是人，就因为……怎么身上全是植物的根茎，甚至还有好似土豆的作物。就好似一个人，与大自然融合了一样。
“三哥你看！”我被小雪猛地一拽，身子转向另外一边，这一眼望去好悬没吓尿了。
就见四周密密麻麻走来几十个……东西，和眼前这家伙好像。只不过有的身上全是石头，有的身上竟然还有动物，有的腹腔内还能看到水在不停循环。啥情况啊？
老鬼摘下面具，看着周围缓慢走来的数十人，竟然有些激动。直到这些怪家伙停在他周围五六步远，这才咕咚一下跪在原地，泣不成声地开始咣咣磕头。
我看傻了眼。老鬼可是祖宗尖儿，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是重重重孙子之说，怎么会……
忽然，心里一动我想到一个恐怖的答案。这些难不成——就是当年被老鬼牵连的那些门人弟子？天哪！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这千年来，都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说他们是物都觉不妥啊。
终于，老鬼大礼结束，缓缓起身，看着周围这些人颤声说：“各位，你们……你们这千年来，受苦了！”
一句话说明一切，果然和我猜测相同，就是那些人。
此时一个浑身都是石头的人指着老鬼，用沉闷的声音问：“西席，吾等尊汝，却不知为何陷吾等于不义。”
这话一说，其他众怪人都不淡定了，开始用各种古怪声音控诉和哀嚎着。甚至还有脾气暴躁的，已经动手，一下下打在他的头部和身上。
尽管这样，老鬼没有回话更没有还手，竟然连躲都没有躲。
看样子，他还有很多事瞒着我，瞒着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