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所谓阴曹地府，那么地宫一定是离阴曹地府最近的地方。
比幽邃还要昏暗的房间里，两排灯火静静地，有气无力地燃烧着。灯火的尽头，摆放着巨大的石座。石座上倚着一个与偌大的石座极不相称的瘦弱身影，小脑袋蜻蜓点水般微微晃动着，他似乎正在打瞌睡，呼吸平稳而轻柔。
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变化，两排灯火也随之稍微亮了些。
“宫主。”
石座上，人影停止了均匀的呼吸。灯火的尽头隐约亮起了两点黯紫色的光，那是一双眸子，与寻常的眸子不同，这双眸子之中，瞳孔竟在不断回旋着，变幻着形状，将那瞳中放出的光划成千变万化的图样，仿佛万华镜一般。
“良辰，我已说过许多遍，你我二人独处时不必过于拘谨，称我师尊便可。”
“下属不敢。”
石座上传来一阵悠悠的叹息，一时无言。
“有话，直说便是，你这次来，不会只想给老爷子我打个招呼罢。”
“良辰要说的事，宫主自然晓得。”
“哦？”
黑暗中，高大的人影卑微地跪了下来。
“影泷的事，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么？”
“影泷换一柄雷火剑，这不是很好的交易么。你若愿意，将那雷火剑许配于你，也未尝不可。”
“宫主？”
“隐山小筑的事，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老爷子我。你，喜欢雷火剑那丫头罢。”
“影泷是良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她不是。她身体里流着叶家的血，这血是怎么来的，你本该比谁都清楚。但她并不是叶家的人，她甚至，并不属于‘这里’。”
黑暗中跪着的人影颤抖起来。
“当年叶城主捡来的那个孩子，并不是什么‘叶家的私生女’。那年暗剑之主渡劫，劫雷过处，百里焦荒。机缘巧合之下，叶城主在那片焦荒的中心捡到那个虽然奄奄一息，却不知为何毫发无伤的婴孩，并从你身子里取了一半的血，让她活了下来。”
“这不可能。”
“你可曾知道，为何你入魔之时屠尽了你能看见的所有人，却唯独未曾对影泷下手？”
“因为她是我妹妹……”
“不，因为她体内流的是你的血，杀戮的本能你错把她当作你自己。虽然入魔，也总不会对自己也下杀手。”
“……今夜之后，我还能再见到影泷么？”
“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
“她能活下来么？”
“不能。”
黑暗中跪着的人直起身来。
“雷火剑会耗尽她所有的真元，破体而出，回到她该呆的地方。雷火剑将成为地宫的一柄利刃，让我们更加强大。”
“我原以为，我，影泷，泷静之中，你最偏爱影泷……”
“是的，她是我教过的弟子中，天资最高的一个。”
两排昏暗的灯火刹那间变得无比明亮。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叶良辰脸上的杀意。
房间里干净，明亮，空旷，刹那间无比光耀的一道光横穿过房间，停在了偌大的石座前。
“精彩。真有你爹当年的风范。”
年轻得不正常的一张脸，扬起来，看着叶良辰。
叶良辰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剑送得更深，将那剑上穿着的瘦弱的人牢牢钉在石座之上，看着那张年轻得不正常的脸因痛楚而扭曲，看着漆黑的血液顺着七窍，顺着胸前的创口汩汩流下，污染了干净的石座。
“独孤，你已经烂到无药可救了。”
“是啊，血都黑了。”独孤赞同地点了点头，看着自己胸口流出的黑血，若有所思地嗅着自己血液中古怪的味道。
“都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还要用易容术做出一副年轻的皮囊来。”叶良辰一脸鄙夷。
独孤诡谲地笑了笑，竟仿佛一个孩子正透过那俊俏的面具嘲弄着叶良辰。
“若是露出我的本来面目，岂不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黯然失色了？”
独孤低下头，又抬了起来。
叶良辰竟心神为之一振。
那是一张连男人都要为之着迷的脸。
然而再看时，那张脸却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良辰，这些年来地宫在你的打理下开阔了不少。虽然地宫有老爷子我一人足矣，你们这帮年轻人，也终于成长到可以从我这把老骨头手里继承地宫了。做得不错。”
“是啊。”叶良辰松开剑柄，转身离去。
剑柄周围阴影攒动，似要修补损毁得躯壳，但这剑上似乎有着无形的锐气，总能将那试图修补的阴影切碎。细看之时，独孤身周的阴影也在攒动着，却被充斥了整间屋子的光芒逼退。
“这柄剑，是你百年前从南天国夺来，绝顶锋锐。这满屋子的万年灯，是你从东海龙啸宫搜刮而来，万年不灭。”
叶良辰已走到了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
“独孤，你有句话却说得不对。”
“说来听听？”
“我没有任何要从你手里继承地宫的意思。倒不如说，我根本就不稀罕。”
“那不妨把老爷子我放下来如何？我还指着地宫做些营生。”
“今夜之后，皇城将不复存在，依附皇城而存在的地宫，也该被扫进故纸堆了。”
“弑父，弑师之后，接着是弑君？”
“皇城的君十年前便已经死了，如今在位的不过是个弑兄篡位的废物罢了。况且想杀她的人多得是，也不必我来动手。”
“也许是这样，但只要飞廉一日不想让她死，她就死不了。”
“飞廉。又是飞廉。”叶良辰轻轻笑了笑。
“飞廉？哈哈哈哈……”叶良辰放肆地笑了起来。
“独孤啊独孤，你莫不是被那飞廉吓破了胆？一想到你这样的懦夫竟然曾经是我的师尊，简直要恶心得吐出来。”
“也许我真的是懦夫。”独孤自嘲地笑了笑。
“否则我也活不了这么久。”
“但至少，我不是莽夫，不是那种有了几个不靠谱的同盟就觉得胜券在握的莽夫。让我猜猜，暗剑盟，枢密院，神机营？哦，对了，对了，还有灭了你叶家满门的韩城主。”
叶良辰嘴角猛然抽动了一下。
“说真的，良辰，老爷子我现在甚至有些佩服你的勇气。这些人加起来，甚至比不上一个地宫，而你，竟敢于藉此向皇城宣战。”
叶良辰没有再回话，静静跨过了门槛。身后，沉重的石门缓缓落下。
“良辰，我一直说，地宫有我一人足矣，其实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泷字辈之前，这偌大的一个地宫便只有我，独孤，一个人。”
“死到临头了，还炫耀么？”
……
“能收了你，影泷，泷静这三个徒弟，永远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