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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皇后娘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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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绮遥来凤仪宫来得也很是勤快。

一方面是舒颜之前那几个月的功夫做的足,将这姐妹情培养了起来,使得叶绮遥对她产生了不少好感,既有同情,也有信赖,看柯舒颜生病了,她自然也是关心。

另一方面,许是舒颜那一夜书房装疯起了大作用,赵晟伦这几日对舒颜愈发的好了起来,叶绮遥看着,怎么可能按兵不动?

作为女强文的女主,叶绮遥从一开始就不傻白甜,是个精明聪慧的女子,该果断时便果断,该狠心时就狠心,从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她有男儿的意志,却也怀有女儿的仁慈与柔情,因此后来登基后做了个明君。

转入冬了,舒颜如太医们所说,慢慢自愈起来,“病情”已经逐渐稳定下来,虽然仍是容易恍惚,但起码不再不认人或是胡言乱语。

但无论过多久,舒颜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吃了多少补方都不见效。

——当然没有用了,那些补品她都让红烛喝了去,害得红烛流了好几次鼻血。

冬天对于身子虚的人来说,最是难熬。

虽然舒颜寄居在这具身体里清楚自己这身体状况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糟糕,但是赵晟伦不知道真实情况,日日忧心。

舒颜也乐得让他每日担心忧虑,吩咐红烛去收买了张太医,给她把脉时只往坏了说。

往坏了说,还不至于往死了说,所以张太医这一关并不难过。

更何况皇后现在看上去又重得了圣眷,张成海也就没多做推辞。

这天,赵晟伦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道:“颜儿,等过了这个冬天,到春天时你的身子就会好起来的。”

舒颜不紧不慢地放出一把刀,道:“还不知道臣妾能否熬过这个冬天呢……”

“别胡说!”赵晟伦握着她的手一紧,不知道说出来是在安慰柯清怡,还是在安慰自己,“颜儿,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他的怀颜,待到明年春天时,一定是健健康康,欢欢喜喜,依然如春风和煦。

舒颜幽幽地望着他,笑道:“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能够答应臣妾。”

“颜儿,你尽管开口。”

“臣妾知道,自己已是半疯之人。”舒颜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实不相瞒,只要臣妾在这后宫里待着,心头的抑郁就难以散去,身体只怕也好不起来。臣妾……臣妾想离开京城一段日子,住进朝城旧都的宫里去。”

赵晟伦一听舒颜要离开,想都不想便反驳道:“朕不许!”

舒颜故作诧然地看向他,语气中已含凄楚:“皇上,就连这点小小的心愿,你都不愿意答应臣妾吗?”

赵晟伦心中一阵烦闷,无端气恼道:“颜儿,你休想从朕的身边离开!”

虽是早就料到了赵晟伦的反应,但舒颜还是忍不住腹诽道,赵晟伦,你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你明明不爱宋怀颜,却还是要将她捆在自己身边。

亲眼看着她如花一般凋零、消逝,你才觉得满意是吗!

舒颜眼里透着冷意:“那臣妾就如皇上所愿,来年化作枯骨守在这宫里头,寸步不离。”

“你!”赵晟伦气得来瞪大了眼睛,没有想都舒颜的病一有点起色,说话倒是冲了起来。

但他能拿她怎么样?

她的身子弱成这样,就和一张纸一样单薄,又精神不好,好不容易才没疯了,这打不得骂不得,他堂堂天子,竟拿这样一个女子无可奈何起来!

来年化作枯骨……

舒颜这话说得极其伤人,就像在赵晟伦肉上钉钉子一般。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张本是说着软声细语的嘴,此时竟然会吐出如此残忍的话语。

疯着的时候惹人心碎,清醒的时候令人心寒。

这是这大半年来,赵晟伦头一回和舒颜起争执,后来没说几句话,赵晟伦就走了,怒气冲冲,吓得凤仪宫的丫鬟奴才们跪了一地,在临走时也还不忘一脸不悦地叮嘱红烛记得按时给柯清怡喂药和进补汤。

许是听赵晟伦抱怨了,叶绮遥当天下午来看舒颜便劝道:“姐姐,你这大病初愈的,怎么想着离开宫呢?”

舒颜道:“本宫这病,是因心而起。本宫待在这后宫之中,心情实在难好,所以才会想搬去旧都的宫里住一阵,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红尘烦扰。”

叶绮遥听舒颜这语气可不太对,忙道:“姐姐莫要想不开!这宫里应有尽有,皇上对姐姐也很好,怎么会养不好呢?”

“皇上对本宫的确很好啊……”舒颜轻笑一声,“只是这好,也不是当初许诺的好了。”

叶绮遥不免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她没有想到,舒颜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直接就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看来毕竟是痴傻过的人了,脑子也不是很好使了。

如是想着,叶绮遥心中更是对舒颜同情起来,对赵晟伦的负心加深了憎恶。

然而舒颜只是微笑,示意屋里伺候着的宫女们都出去,带上房门后,才凑到叶绮遥耳边轻声开口道:“本宫走了,妹妹的大业不就更是顺通无阻了。”

叶绮遥一愣,但很快便神情如常,也未刻意将声音压低:“臣妾不明白姐姐在说些什么,如若是说皇上的恩宠,那妹妹绝对没有半分要与姐姐争宠的意思。”

舒颜丝毫不恼她这么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反倒觉得如果门外赵晟伦的人能听见这句话,那也是不错的。她扳开叶绮遥的手,用细长的手指在叶绮遥划了一个字。

一个“李”字。

舒颜低声道:“你的姓氏。”

叶绮遥还是装作疑惑的样子,道:“姐姐,你难道又不清醒起来了吗?臣妾是楚妃叶氏,姐姐莫不是把臣妾记成其他妃嫔了吧。”

舒颜看着她的神情,内心不觉有些好笑。

演得真是不赖,眼里没有一丝慌乱,要不是她特别留心的话,都发现不了破绽。

唯一的破绽就在于听到舒颜的话时,叶绮遥不自觉握紧的另一只手。

说叶绮遥演技比红烛好也不奇怪,明明对赵晟伦恨之入骨,却还能与之同床共枕那么久,日夜欢声笑语,这全凭的是演技。

舒颜附在她耳边道:“叶绮遥,本宫知道你是前朝皇室血脉,本宫也知道你对皇上没有感情,你和你的帮手江丞相,还有外朝的黄将军,你们做的事情本宫都一清二楚。你是要谋反,是要取而代之。”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叶绮遥一听,脸上顿时一白。

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舒颜就被按倒在床上。

叶绮遥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捂住她的嘴,又坐在舒颜身上,制得对方的腿脚也动弹不得,发不出引人注意的响声。

啧啧,这个身手,不愧是带着金手指的女主。

不过舒颜本来也就没打算呼救,只是被按倒的时候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有了挣扎的动作,而后便恢复了平静,乖巧老实,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舒颜的脖子细瘦又苍白,叶绮遥握着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脉搏。

此时此刻,在她手上,宋怀颜的生命是这么的不堪一击。

她只要稍一用力,这个如莲般素雅的女子就……

一向果断的叶绮遥,此时竟然心生动摇,狠不下心来了。

舒颜虽然被掐着很难受,但还是露出了淡定从容的微笑。

女主终究还是太年轻,城府再深,也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难免愚蠢地冲动。

若不是舒颜本意不在与她对峙,那么叶绮遥现在的举动,无非是在将自己推入死胡同,进退两难。

无论杀不杀柯清怡,她都不能在宫里待下去了。

许是冷静下来意识到了这一点,叶绮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咬了咬下唇,心下一横,半松开覆住舒颜嘴的手掌,低声问道:“你要告发我?”

舒颜平静地看向她,直直地望入叶绮遥的内心:“不,我是要帮你,只要你助我离开这里。”

宫里的人都知道,下元节一过,宋皇后就要离开皇宫,赴旧都朝城的宫殿静养身心了。

宋皇后这一走,统领后宫的大权暂交予楚妃代为行使。

说是代为行使,但凭叶绮遥的受宠程度,只是差一个后宫之主头衔名号罢了。

据说为了出宫的事情,宋皇后与皇上大吵了一架,于是后宫好事之徒纷纷揣测,只怕皇后娘娘这次出宫后,想再回来就难了。

朝内朝外的人都晓得,如今正当宠的是楚华宫的那位,皇上对皇后早已心生厌倦,而且皇后膝下无子,难有身孕,青春将逝,容颜待老,又曾疯癫过一段时间,此次一去,更是自断圣眷,这辈子恐怕都难返皇上枕边了。

更何况,宋皇后今年极为不顺,先小产后生病,身体虚弱得很,只怕是有血光之灾,不知道到时还能不能有命回来,继续母仪天下。

后宫好事之徒皆传,这宋皇后出走,是心胸太狭窄,气不过皇上独宠楚妃,要不然怎么会发了疯,又闹着要离开?

啧啧,温婉贤德如宋皇后,朝夕七年伴在君王侧,竟栽在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楚妃手上。

后宫的这些流言蜚语,自是都入了赵晟伦的耳里的。

初听之时,他龙颜大怒,气得来把手上的毛笔狠狠地砸了出去,命人去查究竟是谁的嘴那么贱,乱嚼舌根,如若查到,直接把舌头割了后再斩首。

但是同上次查歌谣流传源头一样,杳无音信。

舆论,难以究其发起,却易找其来源。

要不是他独宠叶绮遥,冷落宋怀颜,后宫的人也不敢妄加揣测。

诚然,自古帝王总多情,三宫六院司空见惯,本不是什么值得八卦的事情。

主要是因为,他赵晟伦在独宠楚妃之前,也是独宠着皇后多年,让世人误以为,当今圣上与众不同,是个专情好儿郎。

如若可以,宋怀颜宁愿赵晟伦从来不曾专宠于她。

这样她就不会织梦,将赵晟伦不经意的甜言蜜语当诺言般铭刻心间。

拥有过再失去,残酷得像使血肉剥离。

如今舒颜要做的,就是让赵晟伦尝到这种残酷。

当日她与叶绮遥谈判,看起来像是她占下风,被压制人下,实际上是她处优势,掌控着主导权。

结果可想而知,她凭出色的演技和开挂的设定掌握度,成功说服了叶绮遥与她合作。

首先,她让叶绮遥知道,她是恨着赵晟伦的。

这一点并不难让叶绮遥相信,因为宋怀颜理所应当可以恨负她心意的人,而且之前舒颜在流产时跟她的谈话也隐约表露过这方面的想法,之前叶绮遥只能猜测,现在对方摊牌,一切明了,正对她的想法,她自是相信。

爱能孕育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舒颜说得声泪俱下,惹得叶绮遥同情泛滥,怜惜不已。

两人约法三章,叶绮遥帮助舒颜说服赵晟伦同意她出宫,柯清怡将皇后的权力主动向赵晟伦提出转交给叶绮遥。

一直到叶绮遥当上女帝,舒颜才会回来。

舒颜问:“你计划什么时候动手?”

叶绮遥胸有成竹:“我现在已经开始给他下药,慢性的毒药,最迟明年冬天,你就能从朝城‘人间蒸发’,过你想过的日子了。”

“慢性的毒药……”舒颜喃喃地问道,“他会死吗?”

叶绮遥反问:“你不希望他死?”

舒颜笑了,只是问道:“可不可以留他一条命,待你成功之后,接我回来一趟,我想见见他。”

叶绮遥沉着脸道:“你见他做什么,可别动了恻隐之心,让我饶他一命。”

“怎么会。”舒颜想起宋怀颜的心愿,表情平静地在叶绮遥的耳边道,“我只是希望由我亲手来终结他的性命。”

听完她的话,叶绮遥想了想,才答道:“好。”

下元节当晚,赵晟伦最后一次在凤仪宫过夜。

临睡前,舒颜叫人热了一壶女儿红,为她和赵晟伦各斟了一杯。

赵晟伦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舒颜笑道:“皇上,你难道不为臣妾践行吗?”

赵晟伦默然。

一想起舒颜明天就要离开了,他的心里就一阵怅然。

允许她出宫,是他情非得已之下做出的决定。

那日她与叶绮遥未关门前的对话,他是悉数掌握的,那句“只是这好,也不是当初许诺的好了”就算是经他人之口转述,他仍是能感受到隐藏在字面之下的灰心。

赵晟伦自个儿心里也清楚,他待宋怀颜,是不可能回到当初那样了。

他所做的每一个承诺,都将成为插满宋怀颜心口的坟碑。

——也将成为沉重的锁链,一条又一条,将他紧紧束缚。

既然宋怀颜都向叶绮遥挑明了,那么他若是坐视不理,只怕这后宫就要斗起来了。

一个是自己的心头肉掌中宝,恨不得星星月亮都为之摘取的宠妃,一个是与自己相濡以沫七年,对之有愧实难偿的皇后。

无论是偏了哪一方,伤了哪一边,他都会于心不忍。

赵晟伦终于知道了自己究竟是哪一点对宋怀颜不好。

但他却无力补偿与挽回,甚至在发觉的时候,他已经要与宋怀颜分别。

今夕别过,再见却不知何夕。

曾经说好一生一世在一起,共度白头,然而此时宋怀颜却要离开皇宫,离开他。

但这怨不得任何人,寻根溯源,最先背信弃义的是他自己。

舒颜双手举杯,笑容恬淡:“臣妾身子不大好,不能多饮,也就喝这一杯。皇上若是还能给臣妾几分薄面,就陪臣妾喝了这杯酒吧,这还是自成亲那日的交杯酒后,臣妾与皇上第一次对饮。”

赵晟伦沉吟道:“是啊……”

因为宋怀颜酒量不好,所以私下里从不喝酒。万没想到,上一次两人对饮,竟然就要追溯到七年前的花烛夜,二人交杯饮酒,共结连理,浓情蜜意,花好月圆。

然而第二次对饮,却已是相看两厌,一桌萧瑟,践行告别。

第一次的酒尝到嘴里是甜的,而第二次的酒滴进心里却是苦的。

舒颜见赵晟伦也拿起了酒杯,便道:“臣妾知道有一句诗,最适合用在这里,若由别人说出来则惨惨戚戚,若由臣妾自己说出,倒也显得潇洒。”

赵晟伦看着她,只见她一饮而尽,喝得很是痛快。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皇上,臣妾要走了,保重。”

你的怀中美人将变成噩梦罗刹,你的得意将相将化作豺狼虎豹。

无论你的枕边还是奏折,都会淬上滚滚的恶意。

等到那时,你会怀念起宋怀颜,你的结发妻子,对你坚贞不渝,纯粹而真诚。

但你又会想起,她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

并未出阳关,已然无故人。

陪伴在你身边的,都将是你的敌人。

保重吧,好自为之。

舒颜走得很是低调,没有什么百官送行三千佳丽齐欢送的大排场,她挑在赵晟伦上朝的时候出发,所以连赵晟伦都没来送她。

四辆马车,几箱行头,五六个丫鬟,对于一个皇后来言确实寒碜了些。

不过旧都那边早些时候就派人打点好了,舒颜相信在物质上面赵晟伦还不会亏待她。

“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上车了。”红烛在一旁提醒道。

舒颜望着皇宫,恢宏气派,却是在冬日愈发显得冰冷森然。

她终于要走了,离开这个她待了快一年的鬼地方,开辟故事新地图。

“等本宫回来的时候……”舒颜喃喃着,扫到不远处站着的叶绮遥时,两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等我回来的时候,便是宣告故事终结的时刻。

朝城,飞雪一片。

旧都宫殿自隆承王朝迁都之后便改造成了行宫,规模大减,留着看守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要不是有当朝皇后住进来,可以说这里就像一座华丽的墓地。

不过,舒颜的到来也并没有为这里增添几分闹热。

宋怀颜的身子本来就不太硬朗,被她这么一年折腾来,更是虚得很,要是想好好活下去,那就还真得把在宫里躲掉的补汤给喝回来。

足不出户权当对她那些日子糟蹋宋怀颜身体的惩罚吧。

朝城第四次下大雪时,舒颜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在屋里任性地红烛斗智斗勇了老半天,红烛见她近日身体确实恢复得好了很多,这才松口,但给舒颜里里外外裹得严严实实,就像粽子一样——不过还好宋怀颜的身体又瘦又高,才不至于看起来像个球。

红烛把烧炭丝放进手炉里递给舒颜,看对方转身就要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不由叫道:“哎哟娘娘!外面雪正大!等奴婢来给撑好伞你才能出去!”

虽是头大,但红烛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娘娘在皇宫时的模样很是老成,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现在离开了皇宫,越来越像一个小孩,无论什么时候都兴冲冲的,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最初她还觉得出宫是件坏事,没少劝过舒颜。

然而如今看来,离开皇宫能让娘娘欢喜健康,简直是天大的喜事了。

纵自断圣眷,失宠一生又如何?

没有什么能比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过日子更重要的事情了。

虽说下人不多,但扫雪的总是有的,舒颜出门时道路似是才被清扫没多久,积雪仅没鞋底,隐隐可见青石板的颜色,但估计这么大的雪,不过半个时辰,又积得厚实。

这雪下得大,纷纷扬扬,漫天都飘着洁白,好在风不大,不然可得冷惨了,红烛也不会同意她出来。

舒颜兴致高,脚步迈得快,红烛举着伞紧跟其旁,呼出一大团白气:“娘娘,外面寒气重,走一走咱们就还是回去吧。”

“好好好。”舒颜漫不经心地应道,耳朵里却根本没听进去。她走着走着,闻到一股子幽香,欣喜地看着不远处的林子道:“前面种的可是腊梅?”

“是的,前面小花园有片腊梅花林。可外面天那么远,娘娘,不如咱们还是……”红烛抬头一看,才发现舒颜早就蹦跶出伞外,朝腊梅林迈了去。

于是她赶忙小跑过去,一边跑一边着急地唤道:“娘娘!快到伞下!雪还下得紧着呢!”

舒颜可不想听她唠叨,自顾自地戴上斗篷连着的袄帽,继续大步流星朝前走。

这边似乎少有人来,扫雪的也就不走心了,积的雪层比路上的厚得多,不过还不至于阻碍行走的地步。

舒颜走得快,又故意想甩开红烛,七拐八绕,早地就将小丫头丢在了后头。

她进了腊梅林,扑面而来便是馥郁花香,浓而不腻,沉而不重,浸泡着冷冽的空气,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朵朵黄花傲立在枝头之上,浑不畏雪欺,只见花瓣半含,蕊里点染着紫色,雅致极了。

这时雪小了些,雪花落在舒颜暗红色的斗篷上,融下一团团水色,然而她却浑然不知,也不怕冷似的,兴高采烈地赏着花,左顾右盼。

她的注意力全被腊梅给吸引了,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发现自己脑袋顶上有了把伞。

“呀,红烛,你可走得真够慢的。”舒颜笑嘻嘻地回过头,平视过去却是一片黑色,明显是一个人的胸膛。

……红烛怎么忽然长得那么高?

舒颜脑袋一下子短路,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怔怔地将视线抬高,仰起头来,映入眼帘是一张英俊的年轻面庞,眸若晨星,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耐人寻味。

看舒颜呆呆的样子,那人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容,声音清朗:“皇后娘娘,久未相见,你的气色好了许多。”

等舒颜想起对方是谁时,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傻愣愣地盯着别人的脸看,实在失态,立马羞得来低下了头,脸上热了起来:“原来是江丞相,你怎么来朝城了?”

右丞相江泊铭,比宋怀颜大不了两岁,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朝中重臣。

也是叶绮遥的结拜哥哥,助她登上女帝之位的大功臣。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叶绮遥派他来的?

只见江泊铭撑着伞,穿着一件黑色大氅,虽是身材颀长,但文官的儒雅不显自现,君子之风自然而生。他道:“臣来朝城办事,顺道来看看娘娘。”

都要年关了还要出差,赵晟伦这老板当得来也简直丧心病狂,难怪别人要反他。

舒颜笑道:“丞相大人果然是恪尽职守,难怪会得皇上如此器重。”

江泊铭看着她,似是要望进她心底的那池水,轻声道:“臣这次出来不是为皇上办事。”

不是为赵晟伦,那便是为叶绮遥了。

舒颜道:“此地不宜说事,待会儿红烛就来找来了。”

看着她谨慎小心的模样,江泊铭倒依然笑得不慌不忙:“娘娘不必担心,与娘娘搭话前,臣便在林外遇见了红烛姑娘,臣让她再前面那个亭子里等你。”

不是让红烛先回去,而是让红烛在亭子里干等?

像是看出了舒颜的疑惑,江泊铭解释道:“若先让红烛回去,只怕他人会起疑,把事情报给皇上,那臣和娘娘独处在花林之中就说不清楚了。”

舒颜恍然,赞许地看向他:“还是丞相大人想的周到。那大人便在这里跟本宫说吧,楚妃那儿有何动静?”

“楚妃娘娘安好,一切顺利,娘娘勿挂。”

舒颜有些惊讶:“你就只是想跟本宫说这个?”

她还以为是有什么计谋要与她商量呢。

既然无事,那江泊铭为什么冒着惹嫌的危险来跑一趟?

江泊铭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他轻声道:“外面天冷,娘娘身体还未好全,不宜久留,还是由臣还送娘娘出林子吧。送到亭前,臣就告退。”

舒颜一头雾水,但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有跟在江泊铭身后往外走。

许是这边少有人来,扫雪的也偷懒,不走心,所以往外走的路上雪积得厚实多了,只是还不至于阻碍行走。

舒颜正在想事情,完全没注意到掩藏在积雪下的石块,冷不防地便绊了一跤,差点把手炉都给甩出去。

“啊。”舒颜被石头绊住,身体不住前倾,头一下子撞到了江泊铭的肩头。

江泊铭转身扶住她,看到舒颜揉着发红的额头,忍俊不禁,“娘娘小心。”

舒颜本想说谢谢,但看他竟然笑了,于是瞪道:“本宫有那么好笑吗?”

江泊铭笑道:“臣没笑,只是生来长了张笑脸,讨喜。”

“……”骗三岁小孩儿呢!

雪已经停了。

舒颜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气哼哼地径自走到江泊铭前头,不打算理他了。

可是——

“皇后娘娘,该往右拐。”

“娘娘,要往左了。”

“皇后娘娘,这边不转弯,直走便可。”

身后传来一声声好心的提醒,语气温润,却是难掩笑意。

“娘娘,别走那么快,这里该转弯了。”

舒颜气冲冲地回头,看向身后笑得一脸斯文谦和的江泊铭,道:“你竟敢戏耍本宫?!”

什么往左往右直走呀!

那么小一片腊梅林!她怎么在他的指引下半天都没走出去!

“臣不敢。”

舒颜气得来咬牙切齿:“你这还叫不敢?!那你要敢了,岂不是要让本宫去跳火圈!”

“噗。”

江泊铭被舒颜的话逗得来笑出了声,然而笑过了后,他看向柯清怡,问道:“娘娘可还记得与臣是什么时候初次见面吗?”

舒颜一愣,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宋怀颜的记忆里也没有。

宋怀颜与江泊铭的初次相见……应该是在宫里?江泊铭封为丞相那天?

江泊铭见她不答,便猜到对方不记得了,于是自问自答道:“是八年前的盛夏。”

舒颜顿感惊愕。

八年前……也就是说……宋怀颜在认识赵晟伦之前就遇见江泊铭了?江泊铭结拜叶绮遥之前就认识宋怀颜了?

什么情况!

“八年前,臣在赏荷宴上迷路,是娘娘给臣指的路。”江泊铭的语气轻柔如雪花,近乎呢喃,却格外清晰,“宋家千金名动京城,传闻宋尚书府邸的门槛被求亲者都给踏破了,而臣当时也是那踏破门槛的提亲者之一。”

舒颜完全傻在那里了,她能感受到她体内宋怀颜的灵魂也同样震惊。

江泊铭看着她,柔情之下是隐忍:“娘娘写的字,臣时刻带在身上。”

舒颜这才想起往日与叶绮遥的一次对话。

——姐姐将这张赠给臣妾可好?

——臣妾听说江丞相最擅写草书,姐姐想学,何不向他讨教讨教?

——你若打扰他,他肯定很是欣喜。

原来叶绮遥是转手给了他。

胸有愤懑不平的伤心之人,写下的草书,才最是叫人赞叹。

而江泊铭最擅草书。或许是听说了舒颜的身体有所好转的消息,过年之前,赵晟伦还专门派身边的李公公来朝城,说是要接她回宫过年。

舒颜知道,赵晟伦是想念宋怀颜了。

在的时候觉得寡然无味,平平淡淡,不在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相伴已是习惯,早已融为生活中的一部分,现下身边没了那人的点点滴滴,心里既怅然又空虚,像是身处白雾重重的莽原,总感觉有着什么,伸出手去,才发现什么都没有。

空抓得一手的迷烟,满眼的回忆。

好不容易才从那宫墙里头出来,舒颜当然是不会回去的,于是当天又卧床装病,和红烛一起打发了远道而来的李总管。

估计赵晟伦也没想到柯清怡拒绝回宫,所以也并没下旨,只是口谕,李总管吃了个闭门羹,为难再三,还是只好打道回府。

这次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舒颜是装病,就是不想回宫。

李恒德自先皇那代就在皇帝跟前当差,那么多年,眼力自然是好的,不至于被舒颜这次明显不走心的演技给蒙混过去,回去后也只有如实禀报了。

出人意料的是,赵晟伦没有龙颜大怒,反而是长久地沉默,随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要过年了,皇宫里一如往年地热闹着,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他坐在华丽的高台,看着精彩的歌舞杂耍,享着丰盛的美味佳肴,品着千金难买的佳酿,搂着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他心里依然空旷,冬日的寒风像是灌进了他的胸腔,无时无刻不冷冽地刮着。

有时候看着叶绮遥明艳绝伦的脸庞,他眼前会不由地浮现出宋怀颜的脸。

清秀的,恬淡的,端庄的,素雅的。

七年如一日,这张面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

虽然每天只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会想起宋怀颜,但牵扯而出的却是一整日的惆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宋怀颜走后,他经常梦见两人过去的事情。

虽然如今貌合神离,但昔日也曾是缠绵甜蜜,一同赏花,互相喂食,俩人常常睡前床头留灯,宋怀颜依靠着他,听他讲一些名人轶事、宫中趣闻。

她爱在王府里荡秋千,他一有空便陪着她,听少女笑里低低语。

他有段时间酷爱下围棋,她便整日研究棋谱来当他的对手,两人一下就是一下午。

他们……

他们本是相爱的夫妻,可是后来,他渐渐把她当做一个臣,忘了当初的情。

都说岁月不堪回首,但他却想回头。

然而时间之潮不可逆流而上,他唯有抱着回忆溺在愧疚之中,难以呼吸。

到了开春的时候,宋怀颜又收到消息,说赵晟伦打算之后亲自来朝城行宫住上几日,想要看望她。

这个她倒真的无法回绝,不过不用她回绝,赵晟伦最终也没有如愿。

华北春旱,东北春涝,琅国南方又闹出官民纠纷,异常的凶。

政务繁忙,赵晟伦自是抽不出身来看她,最后只有让江泊铭代他跑一趟。

派江泊铭出马,一是丞相身份高,代表的关怀与重视程度自然不一般,二是放眼朝野,他最最信赖的臣子就是江泊铭。

赵晟伦的人生与江山,关键败在不会识人。

这次再见江泊铭,舒颜没有了第一次的局促与惊讶,表现得自然得多。

只见江泊铭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袍面绣着清风明月、松柏石岩,玉带束发,文质彬彬,一点都不像位高权重的人,反倒是像写诗作对的文人隐士。

他将手里的一袋东西交给红烛,然后对柯清怡道:“臣从京城带了些娘娘爱吃的蜜饯,闲暇时候娘娘可以吃一吃,但不宜食用太多,怕甜腻过头了,又易成瘾。”

舒颜一听,笑了:“看着又不能吃,那本宫得多馋啊,总会忍不住吃的。”

江泊铭的笑容浅浅的,却不让人感到疏远:“所以臣才会交给红烛,而非直接给娘娘。”

不仅知道宋怀颜喜欢吃的东西,还如此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些琐事。

好一个体贴的江泊铭,倒是与宋怀颜很是般配。

舒颜个人很是欣赏江泊铭,只是不知道宋怀颜在她体内看得这一切,又是作何感想。

她的心愿与想法,能不能因此而发生改变呢?

那么久以来,舒颜一直都尝试着与藏在体内的宋怀颜的灵魂互动。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宋怀颜的一句话。

只有在朝城第一次见到江泊铭时,她感受到了宋怀颜的惊讶,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宋怀颜在这具躯体内,像是一株睡莲,安静地沉睡,偶尔醒来透过舒颜的眼睛窥得世事,也是默默无语,不知喜怒。

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满是灰心。

两人闲聊了几句,舒颜不变声色地问道:“皇上龙体还好吧?”

却不料江泊铭直直地盯着她,问道:“娘娘到现在还是在关心着皇上吗?”

整个屋子里,除了红烛外,其他下人也都是在的。

舒颜原是想旁击侧敲叶绮遥的进展,以为江泊铭也会巧妙地暗示性地回答他,却没想到对方反而趁机试探她的心意。

不错嘛,那么多年了,宋怀颜已做他人嫁,江泊铭却还是没放弃?

舒颜更加欣赏起他来,觉得如若是他作为宋怀颜未来的归宿,那可真是好极了。

她道:“琅国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关心着皇上,而本宫作为琅国的子民,又是皇后,自然也是十分关心着皇上。”

她不怕这些话传进赵晟伦的耳里,反倒觉得他听见了才好,在他心口狠撒一把盐。

你待宋怀莲是臣,那宋怀莲之后也只将视你为君。

江泊铭唇角的笑意更浓几分,他这才道 :“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可能最近操劳得多了,精神不太好。”

“那本宫便放心了。”舒颜转而问道,“那楚妃妹妹可一切安好?”

江泊铭道:“楚妃娘娘也无恙,没什么不如意的,只是托臣来告诉娘娘一句,她很是记挂娘娘,希望与娘娘再见的日子不远了。”

看来就是一切顺利了。

舒颜听到江泊铭的话,也就放心了。

江泊铭告辞的时候,舒颜想着顺便散散步,就只带了红烛,陪江泊铭走了一段路。

三人相行无言,走了十多分钟后,柯清怡停下脚步,朝江泊铭道:“本宫就送到这里了,丞相大人一路慢走。”

江泊铭看着她一身春杉,不由柔声道:“虽是大地回春,但还是有点凉的,娘娘还是多穿着些。”

舒颜笑道:“谢丞相大人关心,本宫身体已经好多了,不至于弱不禁风。”

江泊铭顿了顿,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碍于红烛在场,便不再继续,而是深深地看了舒颜一眼,话锋一转,忽然道:“臣希望……娘娘能记住臣所说的话。”

舒颜抿了抿嘴角:“好,本宫会放在心上的。”

待江泊铭走远后,红烛才凑上来道:“江丞相怎么有点婆妈啊,叮嘱娘娘多穿衣服,还要强调要娘娘记住。娘娘的穿衣冷暖,自有奴婢操心,江丞相真当这里没人伺候着?”

舒颜笑着弹了弹对方的脑门,骂道:“出了宫后愈发没了规矩,有这么说丞相大人的吗?看本宫替丞相大人罚你。”

舒颜心底清楚,江泊铭让她记住的,当然不是那句要“多穿这些”。

而是他长久以来对宋怀颜的心意。

叶绮遥没有让舒颜等到冬天。四月刚过,皇宫那边就传来赵晟伦龙体抱恙的消息,等到了五月底,就据说叶绮遥在赵晟伦的授意下开始代理朝|政,丞相江泊铭一旁辅政。

女子为政,虽不是开琅国先河,却也是少见的,再加上叶绮遥又非皇后,朝中自然有不少大臣对她主政颇有微词。

但好在叶绮遥机智能干,先后解决了西南水利和西北民|生问题,果敢明智,尽显决策才干,再加上有江泊铭和黄将军助力、叶绮遥之前又做足了前期工作,很快那些不利的声音就被压了下去。

九月中旬,叶绮遥派人接舒颜回宫。

来者不再是赵晟伦身边的李公公,而是楚华宫的人,表面说是赵晟伦病得厉害,希望舒颜能够回宫,但舒颜心里明白,来接她回宫恐怕并不是赵晟伦的意思,他此时卧病在床自身难保,哪还会想到她?

这只不过是叶绮遥用来掩饰的借口而已,是她给舒颜的信号。

——万事俱备,只等赵晟伦咽气了。

舒颜这次回宫,身边只带了红烛一个丫鬟。

日夜兼程赶回京城,也用了两日。

马车进宫门时,舒颜撩开窗帘,看着久违的高台楼阁和朱墙碧瓦,气势恢宏,肃穆依旧。

只是快要易了主。

赵晟伦躺在乾日殿,门外把守森严,都是黄将军的人。

说是卧病,不如说是被软禁了。

舒颜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让红烛留在下面等着。

叶绮遥的心腹太监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看到舒颜过来了,赶忙迎了上去:“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起来吧。”舒颜平静道,“皇上情况如何?”

“皇上顽疾缠身,病了许久了。”

说着,那太监将手中提着的木食盒递给舒颜,低声道:“娘娘还是亲自进去看一看吧。”

她一年前让叶绮遥准备的东西,当真妥当了,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侍卫替舒颜将门给打开,她提着食盒迈进门槛,身后有人为她将门关上。

满屋都飘着药香,没有宫女太监,光线昏暗,唯有一室冷清。

她慢慢地走到赵晟伦就寝的地方,每迈一步,舒颜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一拍,提着东西的手也微微发颤。

在这里待了两年,她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激动、欣喜、兴奋、紧张、不安……甚至还有恐惧。

这将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病榻之上,曾经意气风发的真龙天子气息虚弱,从木窗镂空处投进来的光线撒在他的床被上,可在光束中见到尘埃飘缓。

赵晟伦身边终于没了纸醉金迷、喧哗艳丽,如他所愿,日日清静平淡,永伴于他。

壮美河山、金银宝座、无双美人……都像是前尘的一个梦。

离他越来越遥远。

舒颜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涩。

原来内心里的宋怀颜也还未灰心至看到赵晟伦的狼狈模样仍不会动容。

似乎听到脚步声,床上那人动了动,有气无力地唤了声:“遥儿?”

舒颜心下冷然,刚生起的怜悯之心被这句话打得来支离破碎。

赵晟伦当真是执迷不悟!纯属活该!

她淡然开口道:“皇上,臣妾不是楚妃。”

赵晟伦惊讶地撑着坐了起来,用手撩开床帘,往日英俊的面庞此时苍白消瘦,他愣愣地看着舒颜,半晌才说出话来:“颜儿……”

语气中竟似乎带着哽咽。

舒颜把东西放在案几上,然后才默默地走过去为赵晟伦将床帘束好。

赵晟伦痴痴地望着她,像是要把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都烙在眼里一般,他的眼神很是复杂,但眼底的眷恋却是无加掩饰的。

他的怀颜,当真回来了,此时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有太多思念想要倾诉,但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想告诉她,自她走了后,他寝食难安,再亮眼的风景也成了灰白。

他想告诉她,他几乎每天都会做梦,梦到只属于他们的过去,真是令人怀念的美好时光。

他想告诉她,他真的很想念她,想她搬回宫来住。

他有好多话要问她,身子好点了吗,朝城天气好吗,行宫住得还习惯吗,吃的用的可有紧着的时候吗?

还有……

你也会想朕吗?

但赵晟伦终究没有说,而是对舒颜道:“扶朕到软榻上吧,朕想坐着跟你说说话。”

这样躺着,实在是狼狈。

他不想让宋怀颜看见他脆弱的模样。

宋怀颜心中的他,应该是高大威武、英俊潇洒的,而不是病恹恹的药罐子,整天窝在不见青天正日的屋子里要死不活。

舒颜沉默着将他搀下了床,扶到软榻上坐下,自己在案几另一头坐着。

她看着赵晟伦的模样,心想叶绮遥果然是狠心,这昔日威风凛凛的男人此时竟真的是只差一口气了,皮肤苍白,眼睛深陷,命不久矣。

不知道还经不经得住她最后的折磨。

赵晟伦贪婪地看着她,问:“颜儿,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他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盼望着宋怀颜回宫重返他的身边,一方面又希望宋怀颜不要回来了。

他虽是不会看人,但也不是瞎了,还是猜出了叶绮遥准备干什么,也知道如今自己是沦为了阶下囚。

早些时候他会发怒,会反抗,会想法设法逃出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愈发有心无力。

而今时今日,他连那份心都要没了。

叶绮遥于他,是深入骨髓的毒|药,他爱得来为之沉沦,就算是现在也戒不掉。

他不得不认命,栽在叶绮遥手上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事到如今,他仍然幻想叶绮遥对他尚存一丝情分,只是软禁着他,不至于索了他的命。

可是宋怀颜不一样,她是他的结发妻,是叶绮遥立足的最大的敌人。

赵晟伦担心宋怀颜这次是被叶绮遥给强迫回来的,害怕叶绮遥之后对宋怀颜不利。

他有今日,全是他自食恶果。

但宋怀颜什么错都没有,如若仅仅是因为他的原因而受叶绮遥加害的话,那他真的是痛心疾首,身上背负的愧疚的荆棘疯长,刺穿他的骨肉,他的心头一片血肉模糊。

尚不说他对宋怀颜的不好伤了她的心。

没想到到头来,连他过去对她的好,都会要了她的命!

无论如何,他都是亏欠宋怀颜的,一颗心,一条命,至死都还不清。

他径自地在愧疚与忧心中沉溺,舒颜慢慢地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壶酒和三瓶罐塞不同的药,压在最底层的单子上写着酒和每瓶药里放着的东西。

她先把酒摆上桌,为自己和赵晟伦分别倒了两杯,场景仿佛当初她离宫前一晚。

“皇上,这是臣妾在朝城自己试着酿着的酒。回来也不知道给皇上带点什么,就带了些回来。”

舒颜举着杯,望着赵晟伦道:“去年相别,皇上与臣妾各喝一杯,今日对饮,就当是庆祝重逢。”

第一次,洞房花烛夜,交杯酒结连理生。

第二次,幽幽深宫院,饯别酒告故人辞。

第三次……

权当我送你最后一程,从此恩怨勿寻,往事无念,一切如烟。

赵晟伦见舒颜一饮而尽,迟疑了片刻,也仰头将这杯酒喝下。

味道清甜,唇齿留香。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感觉体内似乎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融入他的血液,使得他浑身都麻痹了,四肢动弹不得。

赵晟伦震惊地看向柯清怡,难以置信得连声音都抬高了:“你竟然下了毒?!”

舒颜冷冷地看着他:“这酒里没毒,只是皇上体内有毒,和这酒里的某一成分发生了反应,这才使皇上有浑身麻痹之感。”

否则她怎么会喝了后没事?

赵晟伦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嘴唇抖了抖,一时不知道是该质疑她还是该惊讶自己原先是中了毒的。

舒颜嗤笑道:“原来皇上还不知道自己长期服|毒?”

长期……服|毒?

舒颜看着愣住了的赵晟伦,神情讽刺:“啧啧,也不知道是楚妃下毒手段高明,还是皇上色迷心窍,糊涂到了这种地步。不然皇上以为,自个儿是怎么病了?这毒可是从今年吃到了去年,病入膏肓也不稀奇。”

赵晟伦心头大震!

他想过后来病情加重可能是叶绮遥所为,但从未想到这病一开始就是叶绮遥下毒所致!

楚妃!叶绮遥!

昔日捧在手心的花,小心呵护着,万没想到长出的却是刀|锋利斧!

他竟然把一只虎狼养在枕边!

许是怒火攻心,又或是伤心欲绝,赵晟伦顿感撕心裂肺之痛,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好像若不这样就会窒息而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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