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 站在全局中央，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洛飞羽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同这个江湖格格不入。
他从根子里，就不是这里的人，他的思想, 他的行为，他的言谈，他心中的道德和规矩，都和这个世界充满矛盾和冲突。
他是在和平时代长大的现代人，做不到动不动就用杀人来解决恩怨。
在洛飞羽的认知中，能裁决人生死的, 只有律法。除此之外，任何人没有资格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缓缓问道：“你们要我杀了他？”
西门千和灵鹫子左又铮对视一番, 扬言道：“你既然和那贼子不是一伙，杀了他就是为武林除害！”
洛飞羽盯住发话的西门千：“他犯了什么样的罪，要以死来偿还？”
旁人古怪道：“他们妄图称霸武林, 谋取中原, 还残害沙漠之王和西门兄等人, 这还不够吗？”
洛飞羽反问：“那扎木合他们死了吗？”
“这……”他被问住了，一时语塞。
洛飞羽又问：“他妄图称霸武林，得逞了吗？”
“……”众人皆哑然。
洛飞羽再问：“他所作所为，可有破坏在座哪一位的家庭美满, 人生幸福？”
“……”
洛飞羽顿了顿，看向任慈和秋灵素，露出微笑：“任老帮主和任夫人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你们才是真正受到伤害的人，你们认为他该死吗？”
秋灵素摇了摇头：“我拆穿南宫灵的真面目，不是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悔过，用余生偿还他的罪业！”
任慈也点了点头。
洛飞羽于是对众人道：“你们可还听清楚了？”
楚留香简直要在心里为洛飞羽喝彩了。
秀姑娘说出了他一直想说，却没能说的关键，每一句都踩在了要害上。
这姑娘的战斗力，简直就和她的那些江湖传闻一样令人瞠目结舌。
楚留香觉得这一刻舌战群雄的秀姑娘无比高大。
扎木合沉默许久，大声道：“他们不轨之心路人皆知，难道我们还留着这东瀛来的祸根吗！”
洛飞羽又笑了起来，“他身上一半是天枫十四郎的血，一半是黄山世家李琦的血，你既然认为他有一半的东瀛血脉就是东瀛人，那他身体里另一半中土的血脉又怎么算？”
众人越听越觉得不对，洛飞羽居然帮为祸武林的魔头说话，这算怎么回事？
他们纷纷不满抗议：“你和他们若不是一路的，就痛快些给他一剑，婆婆妈妈的莫不是真和这和尚是狼狈为奸！”
洛飞羽冷哼了一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犯了错就该接受惩罚，这本没有错。可是他们既没有害死谁的性命，也没破坏谁的家庭，空有野心最终却没能得到任何好处，最多算是杀人未遂，且当事者也不要他们轻易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你们判决他们的生死，是出于什么立场？”
众人被他激地面红耳赤，脸皮十分挂不住，气急道：“你还说跟他不是一丘之貉！呸！恶僧妖女原是天生一对！”
扎木合等人也齐齐站出来：“他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如今也要他的命来偿，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洛飞羽道：“我千方百计阻止他们杀人，就是不想造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人只要还活着，就一切都还有商量的余地。就算要制裁他们，也该交给官府。”
左又铮闻言大笑，嘲讽道：“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姑娘救下我们性命，我们自是感恩戴德，但这人已经与我们结了仇，江湖的规矩就是血债血偿，我们不吃官府王法道义那一套，你若硬要阻拦我们，那我们只能将碍事的人一起除掉了。”
洛飞羽握紧了手中双剑，站在无花前面，纹丝不动。
他心里一个声音告诉他，来到江湖就要学会适应这里弱肉强食、刀光剑影的法则；
另一个声音却说，无论如何不能抛下做人的底线，不能丢失自己的判断力，不能丢失自己的人格。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江湖人，也不知道江湖人该是什么样子，但他觉得自己起码得是个人。
【侠士，其实你大可以把这里当成一场游戏，若苟到最后，也无非是一场梦罢了；若没苟到最后，也不会留下什么。】系统冷不丁提醒道。
洛飞羽闭眼冷静了一会儿。
江湖或许是游戏，可是游戏毕竟不是江湖。
他可不想面目全非的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屋顶，目光悠长，叹道：“我就是现在……突然觉得吧，人不能对好人太好，也不能对坏人太坏。”
在场众人见他不肯让开，亦不肯动手，此起彼伏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一直沉默的薛衣人则看了一圈茶楼中的起哄者，凝视了洛飞羽片刻，悄无声息转头离开。
洛飞羽已做好了若他们冲上来，就丢帝骖出去砸一片的准备，肩头却突然被一只手按住。
他讶然扭过头，无花淡淡微笑着，从容自若，仿佛这群人讨论要五马分尸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我现在终于肯定，你是真的未曾杀过人。”
洛飞羽觉得他这话来的很奇怪。
无花好像非常无奈，慢条斯理间不失优雅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个江湖，是不能希冀别人的。若不想被别人生吞活剥，只有自己强大起来。你若期盼这些人的所谓‘正义’，恐怕只有失望了。”
他目中盛着异常辉煌的光彩，“你要知道，就算我们十恶不赦，坏事做尽，我们也总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要高贵得多。因为平日里，这些人的手根本沾不到我们的衣衫，所以一旦我们犯了错，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将清风明月拉下泥潭，狠狠践踏，以衬托自己的高尚。”
他这话说的很不客气，也未避讳，在场大半人都被他这狂言激怒，几乎要直接冲上来。
洛飞羽却难得认同了无花的想法，点了点头。
他是对的。
无花将他扳正过来，语声低沉而温柔，将他手中的武器卸了，然后塞进一个冰冷的东西，“我再来教你些东西罢。”
洛飞羽怔然愣住。
“嗤——”
他手上淌过温热的液体。
洛飞羽双手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他手里是一柄短刀。
“我向来不屑在那些卑贱的人面前低头，就算是死，死在你手中，也好过让那种人沾着我一根手指。你也不必再挣扎什么，从此你便知道杀人是何滋味了。”
“……”洛飞羽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愕然呆在原地。
但他并没有能发呆太久，因为在无花的身体压过来的时候，那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在了洛飞羽无比熟悉的地方。
“这刀……！”
无花将他双手都固定在刀柄上，看上去就像是洛飞羽自己殉情捅的似的。
他笑得如同恶作剧成功的少年，只是这样的笑容，渐渐定格成永远了。
洛飞羽晃了晃，同他一起倒在地上。
……
卧屮艸芔茻的死秃驴……！
你他妈的又捅肾！！
洛飞羽想骂人，但是骂不出，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却不是因为那点皮肉伤。
……
南宫灵当场崩溃，兄嫂接连惨死，无论他们之前有怎样的矛盾，都已不重要了。他心念俱灰，盯着任慈道：“你杀了我吧。”
楚留香走近洛飞羽和无花二人，去探他们的脉搏，已没救了。
他心里很难受，很伤心，又很疲惫。
秀姑娘救了四条性命。
现在，这四条性命反过来，逼死了她。
他听到嘈杂的茶楼里，有人建议：“他们当真死透了么？任老帮主入棺七日都还能活过来，他们会不会使诈？不如将他们的尸体……”
“他们人都已经死了，你们竟还想对他们的尸体做什么卑鄙的事情吗！”
楚留香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愤怒，他声音很大，震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从没有人见过楚留香生气的样子，他总是优雅风趣、温和有礼的。
楚留香对这些江湖人的嘴脸感到失望。
他拉过南宫灵，对他道：“带着他们的尸身，回东瀛去，这辈子都不许再踏进中土。”
南宫灵深深看了他一眼，抱起无花的尸体。
楚留香对洛飞羽道了一声“得罪了”，将他也抱起来，冷冷对众人道：“他们已经用死偿清了所有的罪业，回他们该回的地方，你们若连死人也不放过，那我也不客气了。”
众人鸦雀无声，竟无人上来阻拦。
楚留香和南宫灵消失在他们眼中。
但这一切还远没有结束，因为楚留香抱起秀姑娘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不，他的骨骼……
他手臂从“她”腋下穿过，本该不可避免碰到某个失礼的地方，但是……没有。
楚留香心中剧震。
闹得整个江湖都不安宁的秀姑娘、跟无花是结发夫妻的秀姑娘……
竟然……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掉落！宝宝们食用愉快！~
以及，别急秀爷没死，他还能再苟一阵儿！
捉了前面的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