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小心地点开bgm】】
第五十三章 【峰回路转】
代田千绘，对他说谎了。
虽然知道是为了隐瞒自己的病情，但还是说谎了不是吗。
平和岛静雄和她也算是半斤八两了。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处境，并且最可悲的，是他们俩联系到了一起。
但唯一不同的是，千绘比他想象得还要孤独。
静雄认真地忏悔着自己的行为。
自暴自弃地想着“既然无法压抑就别去压抑，干脆地解放自己的力量算了”的我，究竟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想着“被平和岛静雄牵连得如此痛苦，死了算了”的你？
我们，不都是一样的家伙么？
不都是一样，搞也搞不明白老天爷究竟要作弄自己到何种地步的渺小的人吗？
我想，正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人，才不愿意见到有人和我一样自暴自弃吧。
所以被说【保护你】的我，才会那么生气吧。
所以被你的谎言骗了的我现在，才会更加生气吧。
他揣着手仍走在她后面。天晴之后，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各家店铺也拉开卷闸门开始了生意。泥土中散发出特别的清新味道，少女木屐踩上去仍然百般泥泞，拔不出来，走得很费力。
该说静雄果然还是非常绅士的男人，尽管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恢复正常的交流，他还是礼貌地扶住少女的胳膊，帮她走路。
他随便找了个话题：“……嗯，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哦。”
千绘淡淡地应。
“……胃痛和生理痛……都是假的。”
“……嗯……也曾怀疑过平和岛先生与其他人，是不是与觊觎我继承名号的照喜名叔叔串通。”
千绘想起师傅的教训，干脆地承认。“对不起。”
担心着不确定的人心相对应的是巨大的不安全感，害怕着被骗的少女往往先发制人先去欺骗他人。意识到恐怕是过于残酷的过去让她得上了被害妄想，静雄安慰地说：
“那个‘我没关系的，不用管我。’也是谎话吧，其实你也很害怕我乱来伤害到你的血液吧？其实你也不是真的想死吧？”
少女猛然立住。她眯着眼睛看向前方，然后回过头，把眼神扫上去，坚定地说：
“不。”
“我……不是说谎。”
“那个想法上我没有必要说谎。”
“我是真的想死，并且相信着是平和岛先生的话一定能成功地杀死我。即便我比平常人不容易窒息但是你的话只要扭断我的脖子，像夏洛特那样直接把我的头和身体分离就万无一失了。*”
“然而你没有做到。”
“对不起，这样利用了你。”
静雄看过去，少女的眼神里是非常复杂的感情，难以区别好每一种不同的成分。他刚要开口表示算了没事，便有不和谐的音符突然横插一脚，打破了僵持的场面。
可以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的意外事件。
“喔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小姐这么早就出门散步啊？”
刺耳的声调，和毫不掩饰的嘲讽口气。
千绘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如此明目张胆的嘲讽了。
自从十六年前家主夫人在道场威胁众人开始，千绘的耳根子暂时保持了清净，针对性明显的欺负行为，也就是所说的“霸凌”也消失殆尽。
请注意，这里说的是“针对性明显的欺负行为”，如果做得若有似无，也没有明显的主犯的话，即便家主想要追究责任也无济于事。比如教科书的某一页里夹着死蟑螂，就像是蟑螂偶然地爬进书里死掉一样，很难界定究竟是自然现象还是人为作弄。
千绘皱起眉头，拉住静雄的衣襟，低声说：
“如果不说谎的话，高中的霸凌行为会变本加厉。所以，我去了谁都不知道我的地方，过着充满谎言的生活，才活到现在。”
憋了十六年的怨气一直没办法发泄，今天看到她身边有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也可说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小混混们欢呼都来不及，吆五喝六地招呼来一堆人。
少女明白，静雄也明白，他们大概就是代田家的几个兄弟和其下的走狗们了。
男人相当熟悉类似的情况。和池袋相比，这些小混混从装备到打扮都低了不止一个档次，真的动起手来根本不用担心，反倒是担心那些人会以怎样的惨状从上百尺的高空倒栽葱地摔下来比较重要。
然而问题就在于，静雄不能出手。
这不仅仅是会不会不小心误伤到千绘的问题，也是一旦动手就会刺激她血液的问题，更是历史重演的问题。
如果平和岛静雄出手，就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有了同样的发展轨迹。可以想象的是，千绘又会变成众人矛头的焦点，事情变得难以收拾。
“二哥，看我的！”
不知从哪里传出跃跃欲试的声音，似乎是四叔家那个高一的孩子。然后就是千绘熟悉的那个弹弓皮筋拉紧又松开，还来不及尖叫，只听一声闷响，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石球正中静雄面门，毫不意外地砸得血流如注。
千绘呆立着看见男人干净灿烂的金发中间缓缓流下了几缕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鲜美的，甜腻的，润泽的，看上去似乎能成为吸血鬼好食粮的液体，同时也是自己血管中混合着的一部分液体，从额前发一直流到下巴，砸进地面。
和夏惠流血的情景是如此相似，成为千绘心中绝对不能碰触的伤口。
少女的瞳孔放大了。
“你快走……”
她带着颤音。
“……虽然这句台词很帅，但是这种情况下不该让我先走吧。”面对挑衅，静雄本能地被激起使用“暴力”的欲望。男人拼命压抑着快要无法控制的怒气，眼见着少女的面色也跟着发青，耍帅似的说：“我可是答应你爸要保护你呐。”
“十六年了……他们一直不敢再打我，今天显而易见是要拿你撒气……然而平和岛先生……一直为了保护我而不停地和自己的愤怒战斗着……我……”
少女的双手像是祈求着救命稻草一般徒劳地抓着空气。她慌乱地转动着身体，脚步错乱，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将上面内心的想法也如数说出，忘了当事人就在面前，“……可是我……除了说对不起和谢谢之外什么都做不到……”她绝望地抬起头看着静雄随意擦拭过的，血迹斑斑的脸：“求求你了，快走……”
每次这样看上去，代田千绘便不像个孩子，而是像个大人一样地承担责任，静雄便对她本身的评价产生了一些混乱。他不太搞得懂现在该把她当孩子还是当大人来看比较正确。想起她以前的总是微笑着的样子，或许可以明白，她其实本来是一个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用谎言营造出相对安静的生活氛围，能够忍受病痛折磨，并不算特别阳光但也自得其乐的普通女性，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然而在两人的血液发生了连接之后，平静的生活被自己硬生生干扰破坏，不得不强迫自己成为大人，面临着各种问题。现在的她，已经很难再流露出平和温暖的笑容，也做不到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了。
而平和岛静雄一向懒得考虑这么多复杂的问题，他只是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一切。
男人深吸一口气。
“那么，只要让他们出了气，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骄傲地露出残酷的笑容。
“……什么？”
少女吃惊地看着他缓慢而坚定地一步步走向那些表情狰狞的混混，只觉得周身疼痛又多加几分。而男人的背影散发出的强烈排斥感，又令人完全无法靠近。
平和岛静雄脸上带着，和即将扳开怒火的开关时相似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笑容。眉头中间深深地挤出了一条缝，太阳穴周围的青筋也鼓胀起来，从正面看上去，确实有相当程度的威慑作用。那些青年们被他的挑衅架势吓到，向后退却了几步。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整个池袋无人不知的干架傀儡，平和岛静雄，并不是来打人的，是来挨揍的。
男人比任何人站立得都要直。在稳重的脚步声中，充满了作为“池袋最强”的骄傲感。
“喂喂喂，你这家伙是个什么态度啊，啊！？知不知道我们老大是琦玉县no.1的暴走族，暴走族中的no.1啊！？”
面对着纠缠不休的挑衅，静雄的忍耐也快要到达极限了，“琦玉什么暴走族我是一点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你们看我这么不爽的话，就来揍我啊！？”
充满火药味的台词瞬间成为导火索，“你还真是自己找揍啊！给我打！！”
在铁棍敲上自己脑门之前，平和岛静雄只听见震天的吼声中十步以外少女带着哭腔的凄厉尖叫，穿过所有男人的嗓音抵达他的耳膜。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意识随着棍击而模糊起来。
虽然对痛感很迟钝，并不是非常痛，但自己流了多少血还是看的见的，眼睛肿起了大包也还是感觉得到的。古语有云，正所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更何况他是主动挨揍绝不还手，打得对方是心情开朗通体舒畅，看来非把十六年的怨念全部发泄完毕不会住手。
总是单方面施与压倒性“暴力”的平和岛静雄，也终于体会到了单方面被揍是怎样的感受。
现在虽然是白天，但以代田家的恶名，没有一个乡民敢于上前制止，静雄光是看见有人偷偷打电话找警察，就已经心里默默感谢了。模模糊糊之间，他看见几米外挣扎着想要靠近的千绘被几个混混团团围住无法轻举妄动，少女的双臂被扣住，只能前倾着身体朝趴在地上的自己哭喊着。内容是什么，他听不太清楚，在大脑一片混沌的时候，体感时间发生了严重的混乱，或许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辨别出她喊的是“平和岛先生，我怎样都没关系，快点还手啊，你想死吗！！！”之类的话。
静雄勉强地正过脸对着她，穿过几个混混间稀稀拉拉的缝隙，视线相交的一瞬，落在身体上的拳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仿佛一座快要停摆的钟，连时间本身都被拉伸。
然后，露出宽慰般的疲惫笑容。
——如果我不使用暴力，我就不能保护你。
——如果我去使用暴力，我就只能伤害你。
——不过现在，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凑凑合合两全齐美的方式，所以，即便是挨揍也没关系。
因为我答应了你父亲。
代田千绘完全地，当机在原地。
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们可不敢动小姐，我们只是看这个路人太不爽了而已，和小姐认不认识他没有一点关系。你说是吧？”
让师傅看了他，你再想想我说的话，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了。
对不起……
“谁说不是呢？呃呵呵呵呵呵……”
平和岛静雄，这人本质不坏，和照喜名不会有什么私交。
对不起……
“这家伙长相怎么这么欠揍呢。”
就坦诚来说，你输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
“呐，小姐你说他长得欠不欠揍？”
这年轻人看来相当单纯，劝你快把对他撒的谎坦白，不然他会被你毁掉的。
对不起……
现在的我，眼睛有没有变得清澈一些？
那个王国中的幽灵，原本是战乱中去世的公主。多少年来，她为了让子民们安心，不肯转世离去，仍然流浪在城堡中假装自己还活着。而占领了本国的敌国国王，也对她很好，除了不能自由离开城堡，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可是，直到第三个国家的军队攻来，它却再也没法对占领了自己国家的敌国国王说谎。
我不是你尽心保护的公主，只是她死后的幽灵。
所以别管我了，反正我又不会死。如果不敌对方，就干脆地放弃这个国家，难道不也是一种策略吗。
别傻了。
既然我攻占了这个国家，国家也好，城堡也好，幽灵也好，就全都是我的东西。要我放弃我的东西，怎可能做得到！
假扮着公主的幽灵，从虚无缥缈，没有实体的眼眶中流下了泪水。
给我，滚开……
不管你们是不是用他来发泄对我积攒了十六年的不满，给我，滚开。
从池袋最强的平和岛静雄身边，滚开！
少女保持着两臂被拉住的动作，在平和岛静雄的面前跪了下来，身体前倾。
本家小姐才不会向你们这群分家丧犬低头，永远不会！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绝对能够被所有人听见，前所未有的超大音量喊道：
“被代田家收购的，东京都丰岛区池袋综合商务大厦顶层，电话交友业务收费公司职员，平和岛静雄！我以代田家下任家主，你的老板以及债权人的身份，命令你现在马上还手！！！”
所有人都被这具有爆发力的声线震惊到愣在原地，就连静雄本人都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代田千绘那张异常严肃和坚定，并混合着鱼死网破表情的脸。
霎时间安静下来的世界。少女，男人，人群。
在那时，他意识到，之所以不还手，是他在害怕。
害怕着伤害了千绘，才拼命地压抑着，因为自己又出手了而后悔，而悲伤。
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做得到不伤害她。
哪怕是一瞬间，平和岛静雄承认在受到她的怂恿时，真的有一瞬间在心里暗示自己杀了她好了。
{明明知道如果真的杀了你就是顺了你的意，可是停不下来。因为那是你的愿望。}
害怕着伤害，而变成了干脆杀掉。这样唐突的结论，究竟是怎样变化而来的？
就好像是既然得不到就毁掉一般，充满着自我中心的想法。
所以若是现在还了手，便是再次顺了她的心意，他在心里自虐地笑，说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认定了用挨揍的方式来保护你，就绝不会中途放弃。
于是少女只看见他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又吃多了撑的胡思乱想了是不是！思前想后虽然不是坏事，可你别把全世界都当成对立，活得糊涂一点不行啊！
她终于了明白师傅的意思。
放下所有担心，面对当下真实的心情！
千绘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挣扎着，向前蠕动着扯着嗓子张开嘴，那声音如此痛苦，饱含忧伤，仿佛沉淀了一辈子的伤痛，在一瞬间冲破了囚笼。
“还手啊！静雄！！！”
极其细小的私语之声切切擦擦地不仅是从小混混中，也从路人中传出。
“喂，你听到了吧，她刚才……她刚才……叫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啊……”“别吵，我不聋……不会吧，真的是叫了下面的名字，而且没加敬语……”“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完了我也是。”“同感。”“闭嘴，叫了名字又不能证明什么。”“别闹了，你听过小姐叫谁下面的名字吗？”“……没有……”“卧槽……坏了……”“本家终于开始给小姐相亲了？”“不可能吧，你没他只是个下属公司职员吗？”“谁又知道是不是真的职员呢，就算是真的，你们有办法揣测到本家的老太在想什么？”“你们不觉得我们在这里废话的时间太多了么？”
终于有人扯到了正题。
出乎意料的是，人群霎时散去，几乎可以用“逃之夭夭”来形容。
少女一次又一次弄脏了漂亮衣服，此时早已看不出它本来的模样。挣脱了钳制，泣不成声的代田千绘几乎是用爬行的方式扑过去，拽起趴在地上被打得一动不动的平和岛静雄。
然后与平时的态度大相迳庭，当着许多围观群众的面，将整个身体，“不顾一切地贴上了男人的胸膛”。
也就是说，紧紧抱住了他。
——！？
令人相当混乱的状况袭卷而来。
即使都是跪着，也显得她的身形非常地娇小。
可是，这并不能成为阻碍她拥抱静雄的障碍。
静雄一时间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脑袋一片空白——
直到越过他左肩的她的口中，带着哭腔的低语，近距离地传达到左耳。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少年明明早就决定放弃忍耐，明明早就抛开一切束缚任意使用自己，哪怕自己被破坏也不会停止脚步。可是，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就结束了。因为她。
“对不起”和“谢谢你”，其实是所有语言中最温暖和善意的词汇，不是吗？
少年的心，此刻也变得非常温暖，足以掩盖此前所有关于代田千绘的担忧感与不安全感，就像落潮时分海水退去，海面也变得平静起来。
不久之前，少女站在池袋的交叉路口，一边是露西亚寿司店，一边是巨幅led荧幕。荧幕上人气偶像羽岛幽平说着她写的台词，他说“我们约好了哟”。
那个时候她想，我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约定呢。因为病，不允许我轻易地和谁约定。
老天爷不许我和别人约定。
然而——
“平和岛先生，我们约定吧。”
最初的约定；此生唯一的约定。
“我会答应岸谷医生的条件，切断我们的‘血缘’。相对的，平和岛先生如此讨厌自己的‘暴力’的话，让我来帮你变强吧。不管是悲伤也好，开心也好，从此以后我都会陪着你，直到终有一天能够战胜愤怒。”
“可以吗？”
“！？”
{怎么突然……}
静雄一惊，回过神来，抬手摸到少女的胳膊手忙脚乱地把她拉开。
少年渴望着变强，试图拥有能够抑制自己愤怒的力量。
这是他最真实的心情，最真实的愿望。它渺小又令人同情，却坚定而有力。
少年的想要抑制的东西过于恐怖和具有伤害性，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哪怕是最善良的同伴，也只能和他保持着相对来说比较近的距离。
然而眼前的这个柔弱的，沉默的少女，毫不在意地无视他的“暴力”规划出的安全距离，比赛尔提，比幽，比所有人更亲密地拥抱自己。
这个少女，明明也是受害者，明明也伤痕累累，明明早就诸事缠身。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陪着我？
仿佛能够从他的脸上读懂疑问，少女轻轻点头，朝他一笑。
说来其实也不算久，但感觉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代田千绘的习惯笑容。
“哼，”
男人向侧吐出一口血痰，无奈地勾起嘴角。
“多谢啦。”
后话：
“那个，你刚才叫我名字来着。”
“诶！？”（完全没自觉的脸。）
“叫了，‘静雄’。”
“诶诶诶诶诶诶！！！”（红脸。）
——————————————————————————————
——————————————————————————————
——————————————————————————————
*像夏洛特那样直接把我的头和身体分离就万无一失了:还是在调侃魔法少女小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