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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一支绿芽，阳光洒在上头，尖尖角翠翠地很可爱。文阮音用力睁大双眼，苍白的脸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想用修长的手指触摸它，可是胳膊却纹丝不动，于是笑容转瞬即逝。她把头向里撇了过去。
“3床。”
熟悉的声音准时准点地响起。2秒钟后，精准无误地又出现一次，而且第二次一定比第一次高三四个分贝。文阮音妈妈从困倦疲惫半睡半醒中，如同打了一个电击清醒过来。于是，她对护士笑了笑，又对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文阮音笑了笑，摸着她的脸蛋轻声道，不怕不怕，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
滞留针已经在文阮音体内呆了多久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当药物随着冰冷的输液管到达温柔的血液里时，她总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明明没有那么快，可是她总是在那一刻，好像全身的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蹦出去，脑袋里仿佛有七八口大锣。文妈妈抱着女儿，轻轻抚摸着她的越来越瘦削单薄的背，眼泪噙在眼眶里，却在文阮音重新躺会病床上时咽回去。
门“吱”地一声推开了。王烁鑫胖嘟嘟的脸刚出现，文妈妈就笑了起来。可文阮音却赶紧用毯子捂住自己，用最大的力气摸索枕边的假发。文妈妈赶紧把假发递给她，文阮音背过脸在毯子里给套上后，才露出了虚弱的脸庞。
早几天，王烁鑫还嬉皮笑脸地劝她不用戴，说她有没有头发都是女神，还拉着病房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起称赞文阮音的惊艳美貌，以为可以让她高兴。没想到，文阮音气地就把小胖赶走了，而且让他永远不要出现。所以，现在的王烁鑫很安静。他假装看了看窗外的新芽，和对床的小哥胡侃了三句，等她准备好了，才走过来。
“诺，刚出炉的！”王烁鑫从书包里掏出一包鸡蛋仔。
文阮音没说话，一阵恶心又翻涌上来，直翻白眼。小胖赶紧扔下鸡蛋仔就从床下翻出一个桶推过去。之后，给文阮音擦擦嘴，熟练地把输液管捋好后神秘地笑道，“今天可加了双倍的鸡蛋和牛奶。”
“吃点嘛？”文妈妈接过来，“你今天就吃了一口粥。”
文阮音轻轻地摇了摇头，文妈妈还要劝，小胖倒是笑道，算了算了，阿姨，不吃我吃。说这，他毫无征兆地从文妈妈手里拿过鸡蛋仔，掰下一小块，然后大口大口地嚼起来。一边嚼，一边挤眉弄眼地品味，夸张地啧啧发出真香的声音。文阮音的喉咙口莫名地动了动，咽了两口口水后，她小声地撅起嘴道，“喂，不是给我买的吗？”
文妈妈和王烁鑫立刻都笑了。
文阮音住院以后，王烁鑫每天早上和下午都会来一次。起初他来给文妈妈搭把手跑跑腿，灌暖水瓶，买午餐，上下楼跑的大汗淋漓。文妈妈看着过意不去，她总说小胖你不要在这里，你没多久要高考了，你快回学校吧。王烁鑫总是假装没有听到，笑嘻嘻地抓起暖水瓶或者吃完的饭盒就跑了。后来，化疗的反应开始了。文阮音酒红色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落，她也开始驱赶王烁鑫。每一次来，都把脑袋蒙起来，无声地抗议。小胖很难过，替文妈妈扫地的时候，那些反射着酒红色光芒的发丝就好像玻璃渣在他心头碾压。同样是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王烁鑫又来了。他从进门手就别在后头，嘴角憋着笑。文阮音正插着耳机，一看到他，立刻扯掉蒙上脑袋。王烁鑫半蹦半走地到她床前，突然嘿嘿嘿地笑起来。
“走。”文阮音从被子里小声说，很费力。
“走可以呀，但你先看一下这个，嘿嘿嘿。”小胖也轻轻地说，语气里都是笑。
半天，文阮音听着没有动静，想着王烁鑫不会轻易放弃，于是只好探出了一只眼睛。但是被子还是捂着头。没想到，一下子，一道亮泽的酒红色光，立刻划过。面前的王烁鑫嘿嘿傻笑着，手里托着一顶酒红色的假发。最令人惊奇的是，它竟然被修剪地与文阮音真实的发型一模一样。
文阮音惊呆了。她捂着头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掉了。整个脸都几乎要贴到这顶假发上。而王烁鑫却从头到尾都在嘿嘿地傻笑。她下意识地接过它，把它戴到了头上，可没想到，就在那一刻，王烁鑫的笑戛然而止。
因为，她，笑了。
王烁鑫痴痴地看着面前的文阮音，好像被抽去了灵魂一样。曾经的那个女神，就在这一瞬间，回来了。她晶莹的皮肤，闪烁的眼眸，樱桃红的嘴巴，还有这一头闪闪发光的酒红色秀发，此刻都好像钻石一样，在王烁鑫面前闪烁。文阮音微微笑着，很随意地把头发像过去一样，自由地甩了甩。然后咧开嘴巴冲小胖微微笑道，好看吗？
连问三声，小胖才像个机器人一样点头又点头。
突然文阮音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始翻抽屉。小胖才回过神来赶紧帮忙，“要什么，我替你拿。”
文阮音脸突然泛起了一点点红晕，不好意思地轻声道，“想找我的小镜子……”
“被你砸碎后，我怕划到你，就扔了……”王烁鑫有点伤感地小声答道。“不过……”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地跳起来，“你可以用这个！”
说着，他立刻掏出摩托罗拉新款翻盖手机道，“新出的，1200万像素呢！”文阮音却挥舞着手臂挡在脸前，直到小胖说了好几次绝不会给任何人看才答应。于是，咔嚓一声，这个穿着病号服，瘦弱苍白，手臂上还挂着输液管的女孩，闪着一头秀发，却比起了v字手，抿着嘴微笑着在王烁鑫的手机里永远定格。
……
不敢想的梦想，透过你的眼光
我才看见它原来在前方
没有谁能把你抢离我身旁
你是我的专属天使，唯我能独占
没有谁能取代你在我心上
拥有一个专属天使，我哪里还需要别的愿望
小小的手掌，大大的力量
我一定也会像你一样飞翔
你想去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
有我保护笑容尽管灿烂
……
MP3耳机里刚好地传出TANK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刚刚好。阳光刚好，你我刚好，微笑刚好，一切都刚刚好。只不过，后来的后来，王烁鑫食言了。十年后，也是这样一个阳光刚好的下午，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张照片。不过文阮音却不会知道了。此刻的她小口地嚼着热乎乎的鸡蛋仔，文妈妈笑了，小胖也笑了。文妈妈转过脸，有点吞吞吐吐地道，“小胖，听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
“今天吗？”文阮音突然抢过话，脸色也变了。看到妈妈点点头，她放下了手中的鸡蛋仔，垂下了睫毛，“好快……”
“对哦，还好阿姨提醒！”王烁鑫一拍脑袋跳起来，“我今天是得去一趟学校，得把我俩的空白讲义啊什么的都取回来呢。别浪费了。”说着他就背起书包赶火车似的匆忙蹿出去，一点没给文阮音和文妈妈说话的机会。
王烁鑫一进校门就被那场面震住了。毕竟，他快习惯了医院那样安静且压抑的环境了。整整一栋高三楼，此起彼伏山崩地裂高潮迭起的跺脚声，呼号声，仿佛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腾。我胸口抵着栏杆，和所有人一样仰着几乎90度的头，呆呆地看着从六楼、五楼、四楼、三楼飘散下来的雪花纸片，几乎盖住六月骄阳。疯狂是一种传染病。我们都曾听到过这样的名场面，幻想过身临其境的兴奋和躁动。可真正走到这一天，还是被此刻无法名状的癫狂给震撼了，洗脑了，传染了。大家好像出笼的野兽，从一间一间的囚牢里，随着各自班主任的一声令下陆续冲出，加入了这山崩地裂的集体狂欢。于是我看到，这里突然一群人头，一片大雪，一阵怒笑，紧接着那里一堆手臂，一片大雪，一阵嚎叫。
哗啦一声，魏兮兮把一本辅导书从中间撕开，分到我手里说，“知道你舍不得撕，拿我的！”说着又哗啦一声，伴随着她的哈哈大笑，那一半一下变成了四分之一。陈依霖和林奚倒是饶有兴致地折起了纸飞机，每飞出去一架，陈依霖就要尖叫一声，林奚就要大笑一阵。我突然听到左上角走廊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喝彩声，抬起头就看到楼上理科班的崔大龙竟用试卷糊了一个巨大的飞机。不知道谁起了个头，整个高三都开始异口同声地大喊“飞”“飞”“飞”，那声音荡气回肠，直冲云霄，连我都不自觉地加入其中，红着脸大喊。当然，这巨大的纸飞机冲天后不到三米就摇摇摆摆地在从六楼落到了中庭的草坪上，但没有任何埋怨和泄气。整个高三教学楼竟然同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我们都参杂其中，一边笑着拍巴掌一边疑惑地看着彼此的迷幻行为。紧接着，不知道哪里弹出一颗试卷纸足球，透明胶带缠地严严实实，反射着阳光晶晶亮，一划而过，从教学楼四楼两个相邻边的空中飞过，宛若白昼流星。喝彩声和尖叫声顿时惊起，很快这颗试卷足球就从四楼飞到了三楼，传出一阵女生尖叫。不知道哪里来的外援，竟然一脚开到了五楼。五楼以邹超为代表的理科班男生们立刻开始爆笑，疯狂起哄，紧接着，竟又把这颗试卷足球踢回了刚刚尖叫声起的三楼某文科班。结果，三楼那端立刻传来了一位女生娇嗔的尖叫，“要死呀，再踢过来，我就上去踢你们了”。我们立刻探出栏杆，伸头朝右望去，果不其然，钱若垚的36D非常突兀。全高三爆发出一阵更激烈的喝彩。
所以，王烁鑫走到我们背后时，大家都吓了一跳。他先勾搭在光膀的肩上捏脸掐脖子。之后跳到林奚身上彼此猛捶一阵。然后他走到宋鹏身边给了胸口一拳。最后竟然揉了揉走廊角落里傻傻发笑的周泰的脑袋。魏兮兮倒是反应最快，递过半本书就笑说，“赶紧，替音音玩两把。”王烁鑫意外地摆摆手，“不了，我拿了讲义就走了。她一会化疗完得有人。”很自然，很随意的一句话，所有人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沉默着，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我拍了拍小胖的肩膀和他一起进教室，“走，我整理好了，帮你收拾。”
他把讲义用文件夹装好塞进书包，又弯下腰检查了一下空空的桌兜。临走，撕下来桌面上贴着的一张二十天冲刺计划表，细心地叠好放进口袋。看我看着他，讪讪地笑，“明年还能用。嘿嘿。”
“小胖，你真决定了？”在他刚要走的时候，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也是替代几乎全班所有人问吧。“你知道这是一条什么路吗？”
王烁鑫的背影停住了，半天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哈哈一笑，“知道啊，能陪我女神的路呗。”
可是她或许半路就不见了。
你也说或许啊。
我沉默了。教室外又传来一阵高亢的震动和喝彩，让这沉默更静。
“人活着，想做什么就去做。这还是跟她学的呢。再说了，不就推迟高考吗？国家又没规定非要18岁考，呵呵。一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十年。反正我等她好了一起考，考一个学校。喂，你可是听我发过誓的啊。到时候你们都毕业赚大钱了，不许别嫌弃我们俩还在高考！”
王烁鑫说完，又是哈哈一笑。然后他冲我摆摆手，走出教室。他在走廊上，和所有人道别，拥抱，拍拍彼此肩膀，揉着彼此的头发，然后毅然而决然地在漫天雪花中，远去了。
教室外，掀起了新一轮放肆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