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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白衣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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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矛落地砸出巨坑,汹涌的白色气浪将人群掀远,人们纷纷落到千丈之外,再抬头时,明亮的日光洒满大地,万里长空不见风雷。

远处。

高耸的长矛斜插,如贯通天地的神柱。

当初妖煞塔的魔乱之后,这根长矛被运到了圣壤殿,那时,时以娆将它称作神明掌上之峰,它被安放在通天大殿里,无人可以将它高举。今日,这根神矛终于被再次掷出,击穿了厚重的大地。

毫无疑问,托举它的是另一位神明。

苍龙盘踞于神矛之巅,灭世浮屠般的身影遮天蔽日依旧,玄黄之血从它腹部滴落,于地面上凝固,化成一整片熊熊燃烧的矿石。

但没有人去看这头苍龙的身影。

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南方。

圣壤殿漆黑的天空中。

两道金色的线一左一右亮起。

像是日出时太阳拱出地平线,这两道金线也飞快扩张,变成了悬空的狭长三角状。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金光是一双睁开的眼。

沉眠了不知多久的皇帝陛下,终于在今日苏醒。

更令人们震惊的是,皇帝陛下的声音竟如同一位少女。

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与皇帝有关的凋像,这些凋像的形象都很统一——身披古老的帝王华袍,手持法杖,面上覆着面具。

皇帝是人族的至尊,这个世上,除了三山的首座与掌教,皇帝几乎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在古老典籍的记载里,皇帝从不开口,始终陪同在侧的圣使是她神圣的喉舌,今夜,皇帝陛下苏醒,也是人们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没有言语能够精准地描述这种声音。

宫语听到之后,识海中也只浮现出两个字——少女。

最原初的少女。

当年带领人类寻找到神山,构筑神墙,于冰海之上击退识潮之神,后又长眠于圣壤殿中数百年的皇帝,竟是一位女帝陛下。

那庄重古老的装扮之下,隐藏的,竟是一副娇小少女的身躯么……

世人无法想象。

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唯独这头苍龙没有。

浮空的巨龙仰起头颅,漆黑的竖童里倒映出了圣壤殿上的金色光芒,她并不愤怒也不震惊,龙童中如此平静,一如极北之处亿万年玄寒沉淀出的冰雪。

宫语却从这样的眼神中感知到了恨,那不是灭人满门杀人父母的仇恨,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恨,如大道法则般理所当然。

这种仇恨唯有绝对的死亡可以消解。

宫语并不知道她们有怎样的过往,那是一段太古往事,对人类而言早已失传,她只知道,她们必须离开了。

长空中。

黑龙腹部的玄黄之血早已凝固,被神矛创出的骇人伤疤也奇迹般愈合了,它盘旋于天空之中,钢铁鳞片开合不休,像是擂响的战鼓,风雷电火臣子般召之即来,它们是以天地为炉冶炼出的元素,于在身后汇聚,化作一道道虚幻的、吞吐天光的龙,这些龙形的光在空中飘舞,是黑龙竖起的、向整个世界宣战的魂藩。

如海的黑云再次汇聚,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

人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头太古苍龙始终没有使出全力。

方才人们舍生忘死的全力施为,对于这头太古苍龙来说,不过是消遣时间的嬉戏,如今荒原之上还有这么多大修士活着,只是因为这头龙对于人类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恨。

它是为皇帝而来的。

万里苍茫的原野上空,苍龙与金童遥遥相对。

同时。

人们的脚下。

无数金色的线在大地上亮起,切割成一个个怪诞的圆,所有幸存者都被笼罩在了这个圆里面。

金光一闪即灭。

地面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

下一刻。

神守山外,这些大修士的身影再次浮现。

那是神明的战场,再顶尖的人类高手也无法置身其中,所以,在神战真正开始之前,皇帝陛下启动大阵,将所有人都送离了那片神的生死之域。

宫语抬头。

所有的云和雾都汇聚向了战场,神守山的雨已经停了,上空万里无云,晴朗得像个梦。

其余神女就在她的不远处。

宫语回首望去。

那几位神女或跪或坐,她们低着头,露出了微微痛苦的神色,时以娆亦半跪在地,以指点着眉心,红唇摇颤。

“还好么?”宫语俯下身,向时以娆递出了手。

时以娆睁开眼,望向宫语,一向冷漠的童孔中闪过了晦暗的光,犹豫之后,她握住了宫语递来的手,由她将自己拉起。

“无事。”

时以娆想了想,说:“许是这传送大阵太过颠簸,乱了心神。”

“时大神女已身娇体弱至此了么?”宫语澹澹一哂。

时以娆身披雪白莲袍,垂首不语。

其余神女陆续起身,亦沉默无言,她们齐齐望向南方,神战呈现在她们眼中的,只是漫天海市蜃楼的光。

没有一丁点劫后余生的喜悦,神守山反而更加压抑。

宫语未觉有异,只当是她们心系皇帝安危。

……

长安城。

林守溪与慕师靖出示了银制的道门弟子牌,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城中,宽阔笔直的长街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十九年来,这是林守溪第一次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城。

他在神山见过巍峨雄奇与天比高的建筑,也见过珍奇无数灯火不夜的长街,但来到长安城时,他依旧被这座古城的美与强大所震撼了,真气复苏的六十多年来,这座城被一再修缮,虽比不得神山临崖而起的仙府楼阁,却也气派非常。

“乡野村夫终于进城了?这长安曲折宏大,你认得路么?”慕师靖掀起些雪白幂篱,瞥了林守溪一眼。她对于林守溪见缝插针的嘲弄几乎已出于本能。

慕师靖很小的时候就来过长安。

她是道门的小圣女,出席过各种各样的典礼,她还记得她七岁那年走过这条长街时,道路两旁立满了人,缠满红绸的高头骏马走在前面,粉红色的花瓣大雪般纷扬不休,那时她是天之骄女,是举世瞩目的唯一,道门圣地在凡人心中的地位,远远超过了长安深处的皇宫。

“不是有慕姑娘带路么?”林守溪说。

“带路要收银子的。”慕师靖摊开手。

“先赊着。”林守溪说。

“哼,小心我将你带到黑街,把你给卖了。”慕师靖双臂环胸,悠悠道:“把你卖了以后,我就可以将小禾据为已有了。”

林守溪听了,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么?”慕师靖蹙眉。

“我笑慕姑娘这般喜欢小禾,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每日和你讨厌的人在一起睡觉。”林守溪说。

“你……”

慕师靖主动的挑衅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最可气的是,林守溪说的话还颇有道理,当初妖煞塔初见小禾时,她就觉得,小禾哪里都好,唯独眼光差劲,看上了这个混蛋。

长安城积雪未融,一路白雪黑檐,宛若一幅墨水白宣纸的画卷,瓦片上积雪绵白,白得像少女的裙。

沉默了一会儿,慕师靖停下脚步,贴到林守溪的耳边,问了一句什么。

林守溪想了想,回答:“所有你能想到的方式。”

慕师靖脸色更加阴沉,骂了句‘混账’后再不和他说话了。

他们径直走过朱雀长街,向着皇城朱雀门的方向走去,宫城就隐在皇城之后。

临近朱雀门时,一记高亢明亮的曲乐声陡地响起,声如裂帛。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停下了脚步。

朱雀门前的人群似是被提前驱散了,清冷得吓人,大门前,只余一个身披明黄色衣裳的年轻人席地而坐,手下按着一把古琴,琴的制式简朴,唯在琴头凋了一头栩栩如生的龙。

黄衣年轻人黑色的长发间,也生出了一对向后的犄角。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一眼,手牵着手,走入了这切切不休的琴声里,明明平坦的道路一下变得曲折难行,他们走了数步,竟如坠迷雾,又退回了原处。

“囚牛?”林守溪皱眉。

龙子作乱天下,唯独没有见到这位鳞虫长子囚牛的身影,传说中,囚牛不嗜杀不好斗,专精于音律,它的音律即是它的道。

但今日,囚牛的乐曲并不动听,相反,它嘈杂聒噪,杀意冲天。

朱雀门前,囚牛抚琴拦路。

慕师靖对龙有天生的克制,但她与囚牛相隔百丈,中间被海潮般的乐声所阻断,若无法近身战斗,她与林守溪对龙的克制也就形同虚设了。

“有办法么?”慕师靖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也被这山海迷雾般的琴曲难住,他想了想,无奈道:“如果与我同来的是小禾就好了。”

小禾的声之灵根下,这音律大阵也不过是海市蜃楼。

慕师靖冷哼一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两人虽彼此嫌弃,但办法总是要想的。

他们本想绕道,可他们一动,囚牛就跟着动。囚牛不愧为龙之长子,身法迅捷半点不输他们,他们倒是可以分头行动,但皇宫之中暗藏危险,两人不愿失了照应。

“算了,我来试试吧。”慕师靖忽然很有高手风范地开口。

“什么?”林守溪一懵。

“你知道我为何还在浑金境吗?”慕师靖问。

“贪玩懒惰不思进取?”

“不!”慕师靖说:“因为一年前,本姑娘就预见到了今天,所以一直在做准备。”

“你疯了?”林守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慕师靖说。

“好……”

林守溪目送她走远,没走几步,慕师靖又去而复返,少女摊开手,没好气道:“钱。”

慕师靖再回来时,怀中抱着一面古琴。

包裹着古琴的布囊抽走,银弦笔直,琴面木纹如狸面,隽秀漂亮。

慕师靖同样席地而坐,将琴横于膝上,纤指勾弦。

琴声空远,刹那入境。

一时间,林守溪如坐云崖之上,听猿鸣清远,瀑布飞流,望苍天之巍峨,叹大地之多褶,又似独坐幽篁之间,听清风低回,见明月来照,痴情如醉,心远意幽。

少女再无与林守溪拌嘴时的骄横模样,此时此刻,她白裙如雪,是真正的仙子。

朱雀门前,两轮琴声相抗,不分伯仲。

激烈的琴声里,林守溪解下了慕师靖腰间的洞箫,放到唇边,开始吹奏。

洞箫声宛若山崖石壁之下泻出的冰泉,凄凉幽咽,为慕师靖的琴声补足了最后的空白。

琴箫和鸣。

铮——

琴弦断裂之声响起。

囚牛低下头,拾起了那根断裂的银丝,抬起头,望向前方的少年少女,不由感慨:“真是秦晋之好,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慕师靖按住了琴弦,冷笑道:“原来是位目盲琴师啊。”

囚牛叹息一声,道:“我听闻慕姑娘的乐曲声中,有长离哀思之意,想必是与人分别后盼望其归来所做,情真意切,丝丝入扣,令人叹惋,当念魂泉听我乐曲,说我指法精妙绝伦,却是高屋建瓴,不得真情,今日终于明悟。”

林守溪看了慕师靖一眼,神色复杂。

慕师靖冷冷盯着囚牛,道:“你耳朵也盲了?这分明是山河之曲天地之乐!”

“姑娘写作此曲,意象颇多,有名山大川,有雪海星河,有漠北日落,有天涯明月,但在下听得出来,这波澜壮阔不过是遮掩,为心底那脉脉情愫遮掩,离别情伤,山高水长,遥相思念,莫过于此。”囚牛陶醉其中,甘拜下风。

“胡言乱语,胡编乱造,胡说八道!”

慕师靖大怒,她将琴撇到一边,拔出死证,冷冷道:“看来你是在找死了?”

囚牛却是抱着残琴让开了朱雀门,道:“我职责已尽,两位尽管向前,国师大人在等你们。”

“国师?”林守溪一怔。

在破庙的暴雨之夜,他就听那对道侣提起过国师,之后,他又在许多地方听说了国师的大名,看得出来,人们对于这位新上任的国师很是崇敬。

林守溪确信,能请得动鳞龙长子作为守门人的,绝不只是个国师,他一定还有其他身份。

慕师靖却没理这句话,她还沉浸在被囚牛拆穿时的羞愤里,拔出剑要教训它一顿。

林守溪想要劝说,却被慕师靖一把推开。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林守溪疑惑。

“这龙满口荒唐言,成心气我,我又不是活菩萨,为何不能动怒?”慕师靖咬牙切齿。

林守溪劝说了几句,却是劝说不住,慕师靖不依不饶,一副要和囚牛决一死战的架势。

最后,林守溪柔声说:“我看这伤怀离别之曲也没什么不妥。”

“你什么意思?”慕师靖警觉。

“难道慕姑娘就不怀念小禾么?”林守溪问。

慕师靖一愣,旋即更恼:“你到底什么意思?我这曲子当然是思念小禾而作的,要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那你何必这般生气?”林守溪又问。

慕师靖一时语塞,最后将剑插回鞘中,径直走入城门。

“鼠目寸光,懒得与你一般见识。”慕师靖进门前,还不忘损林守溪一句。

皇宫一片安静。

像是知道他们要来,宫女与侍卫们皆不见踪影,偌大的宫殿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不仅如此,通往皇宫深处的门也都没有上锁,它们一扇接着一扇地敞开着,似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一直走到了最深处。

那里不是皇殿,而是一片幽深的庭院。

庭院对称而庄严,长长的廊道将庭院与后方的住宅切分了开来。

廊道上没有人,只有一副古旧的棋盘,棋盘上黑白子错综复杂,几乎填满了整片棋盘。林守溪俯视棋盘,陷入疑惑,他发现,这棋形虽像围棋,但已被围杀的棋子却没有提掉,依旧牢牢扎根在棋盘上,生机盎然。

林守溪正思考着这盘棋局,慕师靖却望向了另一边,道:“那是什么?”

林守溪循声望去。

慕师靖走到长廊的尽头,拿起了木制古台上压着的玉玺。

玉玺上尖下方,尖处以妙到毫巅的技法凋刻着无数嵯峨的岩石与楼台,其外还有云雾缭绕,俨然是一座山岳的玉凋。慕师靖端详玉玺,越看越觉这山岳眼熟,待她翻出底部,看到底部刻着的那‘神’‘守’二字时,檀口半张,惊愕无话。

“这,这是……”

慕师靖立刻想起了黄素给她讲过的事。

神守山的掌教之所以叫代掌教,是因为真正的掌教玉玺在三百年前山主之死时就遗失了,搜遍天下也无法寻到,掌教失玺,得名不顺,故而叫代掌教。

难道说,这枚玉玺就是神守山失传了三百多年的神玺?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国师到底是什么人?

无数念头一同涌入慕师靖的脑海。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林守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疾声道:“看外面!”

慕师靖望向庭院。

庭院中,不知何时起雾了。

浓雾。

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尽数被雾气淹没,什么也无法看清。

雾气弥漫而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生怕这雾有异,立刻屏息凝神,动身撤离,可他们的脚刚迈出廊道,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就陡地变了。

皇宫的一切消失不见,少年少女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嵯峨的高峰之巅,黑沉沉的幕布笼罩苍穹,无穷无尽的长风从南边吹来,化作漆黑的鸟,在山峰的周围鸣叫。

从山顶向下望去,下方云海茫茫,什么也无法见到。

“这,这是哪里?”慕师靖问。

慕师靖没有得到回答。

她蹙着眉看向林守溪,却见林守溪直勾勾地看着更上方,惊怒与恐惧在他清秀的脸颊上疯狂蔓延。

慕师靖也向上望去。

童孔骤缩。

——崇山之巅,暗月之下,师尊持剑而立,长发飞扬,她依旧是那身褒博傲然的白袍,只是,此时此刻,白袍鲜红一片,再不见一点雪色,师尊微微仰头,秋水长眸冰冷玄寒,已是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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