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袁府正厅。
厅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袁崇焕，袁夫人还有袁新忆三人围坐在一张桌上共进晚餐。桌子旁多出一个空位子和一副碗筷，自然是给袁之日安排的。可是袁之日被打成那样，哪还能上桌吃东西！作为袁家的家宴，服侍在旁的只有墨香一人，并没有其他家丁丫环打扰。
“日儿他伤势如何？”狠下心把袁之日打成那样，袁崇焕其实也非常难受。只是要想教好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不下点狠心不行。
“郑医师已经看过了，说是还好没伤到骨头。即使如此，怕是也要修养好一阵。”墨香大哭之后，声音沙哑，好艰难才回完话。
“嗯，你下去吧！好好照顾好日儿！”袁崇焕对着墨香挥挥手，墨香便走出正厅，临走还不忘替他们把门带拢。
“夫人，你为何不吃？饭菜都要凉了！”桌上菜肴虽然丰富，可却只有袁崇焕一人在吃，开宴这么久了，袁夫人和新忆连筷子都没有碰一下。袁崇焕知道她俩是在生自己的气，只得夹起一大块肉，讨好似的放到袁夫人碗中。袁夫人看见，更是生气，扭过头看向一边。
“回来的路上你跟我商量那么多，口口声声叫我别管。可是你呢，你看你把日儿打成什么样了？要是我们不劝你是不是真想把他打死啊？”袁夫人怒拍餐桌，声嘶力竭。
原来回京的路上袁崇焕和袁夫人讨论了非常多。袁之日已经成人，若再放任他胡闹下去如何了得。所以袁崇焕决定趁着这次机会给他一记当头棒喝，绝不姑息。至于说要打墨香，其实也在袁崇焕算计之内。袁之日任性归任性，可是他与墨香从小青梅竹马，袁崇焕料定他绝对不会抛弃墨香不管。果然，事实如袁崇焕所料，袁之日替墨香扛下了那十数家杖。对袁之日这点，袁崇焕还算是心怀安慰。毕竟他能这样做，说明他的心中还有责任感。只要一个人存有责任感，那他就还有浪子回头的可能。只是安慰归安慰，该打还是要打。只不过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不免手下得重了些。袁夫人虽然答应这次全由他做主，可当她真正看到儿子被打成那个样子，哪个当娘的又能不心疼？生袁崇焕的气也是理所当然。
跟发怒的女人是没有道理好讲的。袁崇焕讨了个没趣，也不敢反驳，只好继续埋头吃饭。
袁夫人本来还想着袁崇焕要是敢顶一句，她一定要为她儿子翻江倒海大闹一场。可是袁崇焕如此无声无息，反倒令她无从开口。只得闭上嘴继续生闷气。
“我送弟弟的汗血宝马怎么到了那位刘将军手里？”母女同心，当娘的出完招，接着便轮到当女儿的了。袁崇焕知道自己此事理亏，只有故技重施，假装没听到，继续扒饭吃菜。
“爹，我问你呢！”袁新忆可比她娘更加难以纠缠。她见她爹不搭理她，一把抢过她爹手中的筷子。那架势，颇有她娘擂台上的风范。
“汗血宝马性子太烈，日儿根本驾驭不了！”在战场上，他是统帅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罚堂里，他是公正无私，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可是到了无他人旁观的袁家家宴上，他却得受尽夫人和女儿的刁难和盘问，还得默不作声地逆来顺受。同一人在诸多不同场景，变化当真就如此之大！
“那弟弟骑不了也不能给别人啊，再怎么说也是我送给他的生辰贺礼！人家为了这匹马都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心思。”袁新忆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说，气得都想要哭出来，“抢了弟弟的马不说，还把弟弟打成那样，那刘将军，不是刘将军，是爹你，你也太过分了！”
袁新忆本想连刘佩甲一起骂了，可是想到刘佩甲毕竟为袁之日求了情，她也不好意思在他背后说他不好。
这边袁新忆还在责怪袁崇焕，那边他居然浑如无事一般，居然还在夹菜吃饭。她自己跟她娘都气得吃不下饭，而他居然还能吃得那么香！新忆看到便火冒三丈，抄起她的那双筷子往桌上盘碟中一插，把那些精美的菜肴一个个捣得乱七八糟。就是不让他袁崇焕再吃下去。
“那个时候军中缺马，正好刘佩甲又立了大功。为父作为军中统帅，自然要论功行赏。可是我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出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只得……”实在被他那刁蛮任性的女儿逼得没有办法，袁崇焕只得如实招待，“再说我拿日儿的马也不是白拿，我可是用自己的坐骑跟他换过来的。”
之前袁夫人还当他只是随便选了匹马就换走了袁之日的汗血宝马，却没想到袁崇焕居然是用自己心爱的坐骑进行交换。袁府庭深院大，袁崇焕每每回府，在府外便下了马。所以对于袁崇焕的坐骑，袁夫人并没有太过关注。而那匹白马，袁夫人更是想不到它就是袁崇焕之前的贴身坐骑。她转过头看着袁崇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许多话想要说，可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唯一能做的，便是怔怔地望着他了。
“好了，别光看着我了，快吃点东西吧！”眼见袁夫人呆呆地看着自己，袁崇焕便知道她没有在生自己的气了。既然如此，那自然顺水推舟。他替袁夫人拿起筷子，亲自放到她的手中，示意她应该开始吃饭了。
“你也是，多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生气啊！”搞定袁夫人，袁崇焕转头又对着新忆笑了笑。失去了最坚定的盟友，新忆一个人独木难支，只有愤恨不已地拿起筷子，恶狠狠地扒拉了两口饭。
终于让她们母女俩开口吃东西，袁崇焕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自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此时便充当起家丁模样，为她们俩夹菜盛饭。难得能使唤一下袁崇焕，袁夫人和新忆俱提出无数非分要求来刁难他，总算是为袁之日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好了，肚子填饱了，气总该消了吧！”袁崇焕赔着笑脸，点头哈腰。
“罢了，今天就放你一马！”袁夫人毕竟心软好说话，自己的夫君都做出这般姿态了，自己要再强词夺理就说不过去了。
“想得美！”新忆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娘一眼，即使没有战友，她还是要独守阵地。“我可不像娘那么好骗！”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爹？爹明天凌晨可就要走了！”
“啊！”袁夫人和新忆同时叫喊出声。今天才刚回到府上，他居然一天都不待，马上要走。
“这次怎么这么快，为什么不在家多待点时间？”要说最舍不得的当然是袁夫人了。一听袁崇焕要走，她哪还顾得上生气，态度立刻来了个大翻转，关怀备至。
“哎，在家女儿又生我的气，还不如早些回去的好。”袁崇焕神情忧伤，叹息连连。
“那，那我不生爹你的气了，你明天就别走了！”一听说是自己的原因，新忆马上激动起来。虽说她还有点点生气，可她心里面毕竟也是非常关心她父亲的。在前线打仗，出生入死，要是一走，几个月甚至一两年都见不上面都很正常。念及于此，新忆急忙挽留，企盼她爹多待几日，晚点再走。
“傻丫头，前方战事紧急，哪里拖得。这次回来，去了一趟江南，路上花了不少时间，所以没空再在府里耽误。你能不再生爹的气，爹就心满意足了！”照他这么说，是非走不可了。
“可惜，你这回回来，都没机会跟日儿好好地吃上一顿饭！”袁夫人目光低垂，黯然神伤。
“呵呵，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这次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希望他能幡然醒悟。我也不说要他能有多大本事，只要能有佩甲一半，我便心满意足了！”
“刘将军是驰骋疆场的沙场老将了，弟弟才刚成人，你就把弟弟跟他比，弟弟怎么比得过！”袁新忆忿忿不平，虽然她对刘将军不再有太大厌恶感，可是她爹却借此来贬袁之日，她自然不肯答应。
“佩甲也才十七八岁，比你还要小。日儿身为我的儿子，又如何比不得？”
“他才十七八岁？”袁新忆惊得目瞪口呆。之前她根据佩甲推断，还当他是一名老将，却不想他竟然如此年轻。新忆想起罚堂上的场景，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
“佩甲他平时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要是他肯好好打扮一番，倒也是个俊美少年！”一提起佩甲，袁崇焕便赞不绝口，“贫苦人家出生的孩子，自小就无父无母。被一个当兵的收养，在军营里长大。自然不像你跟日儿这般娇生惯养。你看日儿，都十六了，一点大人的样子都没有。你看佩甲，也才刚过十八，已经是军功赫赫，让敌人闻风丧胆。”
“弟弟还会进步的嘛！”袁新忆虽是在说袁之日，满脑子却都在想刘佩甲。
“但愿是这样！”袁崇焕站起身，拿起那副多余的碗筷，盛了饭，然后细心地夹了菜放进碗中，“我明日五更便走，今晚要早些休息。时间太早，你们就不用起来送我了！现在战事越来越激烈，这一回估计很久都不能回来了。你们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交代完，袁崇焕端起饭菜，往袁之日房中走去。袁夫人和新忆两人不舍分离，紧跟在他身后走去。
凌晨五更时分，袁府门口一片灯火通明。袁崇焕和他的亲卫部队已是整装待发。虽然他事先跟袁夫人和新忆二人再三嘱托，叫她们不用相送。可是她们仍旧按时到得府门口。不忍拂了夫人美意，临上马前，袁崇焕还是对袁夫人叮嘱许多。
“这是我送给我弟弟的马，你可千万要好好待它！”新忆径直走到领头的汗血宝马跟前，轻轻地抚摸着马鬃。她明明是对马旁边的刘佩甲说话，却故意扭过头去，根本不看着人家。如此倒好似她是在对宝马说话一般。
“是！”一个简短而依旧冷漠的回答。
“不止要照顾好它，还要照顾好自己！”她的声音轻柔得几不可闻，别说旁人，便是她自己都几乎没有听到。直视着佩甲，她浅浅一笑。灯火阑珊，漫天星辰，竟也不及她容颜灿烂。
“是！”黑夜完美地掩盖了佩甲泛红的双脸。同样一声细如蚊讷的回答，语调温柔得令人难以置信。
袁崇焕跟袁夫人说完，不再耽误时间，当先跨上马背。跟随将军脚步，后面二十余骑纷纷上马。
“驾！”二十余骑，绝尘而去。而刘佩甲手中，居然莫名地攥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簪子。
出得城门，一路北上，一个白衣白袍的男子领着二十余骑一路狂奔。星光依然，明月未现，民居屋舍渐渐变为草木山丘。转眼间，他们便已经到了郊外。
蓦地，前方隐约出现一人，白衣白袍白马。如此装束，在漆黑的凌晨之中分外醒目。走得近了，袁崇焕发现那人稳坐马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在等人。有了飞叶的前车之鉴，为谨慎起见，袁崇焕挥了挥手，一行人降低速度，缓缓向前行进。
到得近前，停马伫立一看，白影不是他人，居然是袁之日！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从袁之日的眼中，袁崇焕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坚毅刚强。周围二十余亲卫端坐马上，没有一丝不耐，没有半点声响，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知道父亲要走，孩儿特来相送！”许久之后，还是袁之日打破了黑夜中的沉默。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旁人根本听不出他居然身受如此重伤。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如此伤势，他居然还能驾马来到郊外，送别袁崇焕。
“你的伤势如何？”
“没事！”
“这把剑叫做承续，跟随了我二十多年，现在我把它传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它！”袁崇焕说罢，解下腰间长剑。这把剑，见证了袁崇焕成家，高中，报国，杀敌，统领千军万马，而此刻，袁崇焕正式把它传给了袁之日。
袁之日呆呆地愣了一会，思忖片刻，不敢拒绝。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伸过头顶，接过宝剑。
“袁之日，不会让父亲失望的！”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言语中透露着无尽的信心和决心。能得他如此决绝的表态，就算是袁崇焕，脸上也不由露出微微一笑。
“驾！”二十余骑继续北去，刹那便隐匿于黑夜之中。原地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双手托着一把宝剑，久久地跪在那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