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对她开口？
凯芙跟在怀丝身后，有些紧张地保持距离。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眼神或肢体交流。面对这样的怀丝，凯芙不禁有些慌神————曾经和蔼可亲，笑起来总是带起两个酒窝的脸，此时冷冰冰地板起来，僵硬的肌肉没有丝毫起伏。她没有办法从这张脸上读出任何信息：愤怒，伤心，还是恐惧。
唉，她一定是失望透了……因为我之前说过的话，因为————我朝她发那么大的火。这些本来不该她去承受……
怀丝推开一扇舱门，月光透过窗口投射进隔间，机舱顿时亮堂起来。
她停住了脚步。
“过来吧，”她的声音机械般单调，“这边说话方便。”
凯芙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搅着手指头。
“芭琪拉不想让我去找你，”怀丝撇撇嘴，“但我觉得，要想解决你们俩的问题，我必须跟你们单独谈谈。”
她朝凯芙伸出一只手。
“过来吧。”
凯芙望着怀丝，那张脸————尽管仍然看不出表情，但在月光的照射下，有一丝闪烁的光芒，似乎在她眼睛里跳动。
她没法拒绝这样的光芒。
舱门缓缓关闭，这间不足10平方米的储物间，只剩下两人。
可能是寒冷的缘故，怀丝随手抄起一件俄军军大衣，披在身上。然后，她转过身，坐在靠近窗口的弹药箱上。
凯芙站在储物间的一角，双手有些局促地背在身后。
“坐下吧，”怀丝挑了挑眉毛，“我又不是教训你，我只想和你真诚地对话一次。”
凯芙咽下一口唾沫，她觉得，有些话必须说出口了。
“嗯……我很抱歉，怀丝。我上次对你说的那些，那些……”
她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怀丝没有理会，“你知道，刚刚那一幕有多危险吗？”
凯芙迷糊了。
“危险……”
“凯芙，你没看见伊里奇那个样子吗？”怀丝顿了顿，“拜托！伊里奇最护着他妹妹。可你还当着他的面，找芭琪拉的茬子。我要是不拦下你，你俩非动起手来不可。”
“你在说什么啊？”凯芙更加不解了，“我，找芭琪拉的茬？”
“我一直在旁边观察，凯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激她发怒，好名正言顺地和她打一架，不是吗？”怀丝说，“或者说，你心里憋着太多火气，你只是想随便找个人打一架，而这架飞机上，你最讨厌的就是她。”
“我的天，怀丝……”凯芙觉得脑子有点缺氧，“你看到了————是她先动手，揪着我的领子吧？”
“那是你活该，”怀丝轻轻地说，“在我发现你出事的时候，她走路都困难，却硬是把你从废墟下挖了出来；他们本来可以顺着地铁隧道逃走，但为了救出你，他们在特勤局的封锁区劫持了一辆救护车，一路狂奔了半个柏林城。”
她叹息一声，
“凯芙，你都不知道，当时你流了多少血。她为了你，让出了那辆车上仅有的急救资源：绷带，血包，抗生素……她甚至来不及处理自己的伤势。我要是她，发现自己拼死救回来的人，眨眼的工夫再次落入敌穴，不是被绑架，不是出于胁迫，而是————自己送上门去……我的愤怒，不会在她之下。”
“你开什么玩笑？”凯芙瞪大眼睛，“怀丝，我是他们的目标……你以为芭琪拉救我，是出于善心或其他什么的无聊理由————”
“我当然知道。再怎么样，救下你的人也是她，不是你所谓的特勤局伙伴，”怀丝坚决地摇摇头，“我是一名记者，凯芙。我的守则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沦为政府的喉舌，利益集团的传声筒，你就必须思考————不仅通过他们说的话，也通过他们做的事，他们造成的影响。”
“怀丝————”
“你能活下来，不是因为特勤局的空口承诺，而是因为她，”怀丝说，“即使你和她不共戴天。可有些人，捧你为掌上明珠，却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捅了你一刀。”
血气涌了上来。凯芙把目光偏向窗外，竭力告诉自己冷静。
“芭琪拉，她是……”她按住侧颈跳动的伤口，强压下火气，“她是，一名，恐怖分子。她想杀光半个柏林的居民。我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
怀丝没有回答。她瞪着窗外，似乎有点出神。
“你说得没错，”良久，怀丝缓缓开口了，“毫无疑问，芭琪拉是一个……”她犹豫了，“一个恶人。而且，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她抿起嘴唇，若有所思地望着悬挂高空的明月。
“我们……曾经，是家人。不完美，总是打闹，但只要我们在一起，生活仍然是幸福的，”一抹回忆的微笑浮上怀丝的嘴角，“我比你……更痛恨现在的芭琪拉。我和她生活过，我知道她过去是一个多好的人。当我再次和她相遇的那一刻，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也不敢想象，分别的这三年，究竟是什么东西，杀死了那个我曾经认识的小女孩————杀死了她的善良，温柔，孩子气和傻乎乎的正义感。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如果我……稍稍表示一下关心，而不是沉溺在情绪里无法自拔，我也许，还有机会挽留下她。”
苍凉的月光下，怀丝的眼眶朦胧了。
“她骂我，伤害我，甚至威胁要杀死我。一开始，我发现自己无法接受……凯芙，我疯狂地暗示自己，这样的人绝不会是芭琪拉，拒绝接受我曾和她的生活有过交集。我以为，这样会让我好受。可是我错了。当她发表那篇演说的时候，我站在台下，看见她俨然成为了一名领袖，振臂一呼，轻而易举地煽动起上万民众，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件事……我，从来，都不认识芭琪拉。她不是那个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妹妹，不是媒体上宣扬的恐怖主义匪首，而是……芭琪拉自己。她善良又残暴，天真又世故，她藐视人的眼睛里带着同情，而她救人的双手也沾着累累血债。”
怀丝转过脸来，她的笑容愈发哀伤。
“凯芙，你说呢？”她问道，“你真的认识芭琪拉吗？”
“我不知道————”凯芙有些惊讶，“我可从来没想过。”
“世界上不是只有朋友和敌人，他们之间隔着很大一片空白。你应该试着和她沟通一下。”
“沟通？怎么可能————”凯芙脱口而出，“我跟她没法对付……”
“那是你的偏见，”怀丝说，“就如同我曾经的偏见一样。抛开你对她的成见，凯芙。就像和一个普通人聊天那样，不要愤怒，也不要退缩。”
“办不到，办不到……”凯芙拼命摇着头，手指强迫症般地扭动着，“她是个，极端的，讲不通道理的————”
“你需要她的帮助，凯芙，”怀丝捧起凯芙的左手，温柔地抚摸着手背的伤口，“不要有压力，试试吧……你怎样说服自己，就怎样去尝试说服她。至少，在极端这方面，你和她有共同语言。”
她放下手，认真地看着凯芙。
“去吧，凯芙。我相信她，也相信你。”
凯芙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脚趾头。
时间在流逝，她想。
月亮会落下，太阳也会升起。
我知道太阳也在等着我。
深吸一口气，凯芙撑着自己，一点一点站起身来。
“那她……”她嗫嚅道，“她在哪儿啊？”
怀丝朝身后一指。
“驾驶舱。”
“那么……是啊，”凯芙木然地答应道，“我过去了……”
她胡乱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脚后跟悄悄踢开舱门。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站在门边，凯芙挣扎片刻，还是决定说出口来，“怀丝，昨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
怀丝的嘴角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很抱歉，”凯芙感到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对不起，怀丝。我当时失去了理智。”
怀丝没有听她说完，她的脸再次转向窗户。
“你没听见我说吗，凯芙……”她垂下眉毛，“我没有放在心上。不要再说了。”
PS:妈呀，我怎么最近开始矫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