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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司马兄弟招兵买马_天生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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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奇才

斜晖如金,晚风习习。洛阳著名的酒楼——七巧楼下,几株老桃骄人地在仲春季节开着鲜亮红艳的花,妩媚夭夭而又不失傲骨铮铮地挺立着。

这几株桃花吸引了酒楼上一位锦服青年凝亮而炽热的目光。他在靠窗的一张酒桌旁坐着,白皙的右手放在面前碧亮如翠的茶杯上,久久地望向窗外的桃花,任茶杯中袅袅的水汽在他眼帘前飘荡成凤姿鹤态。

“公子,听一支曲儿吧!”一个清清亮亮的女孩儿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将锦服青年的目光拉回到酒楼里。

他慢慢地转过脸来,精细的双眉如剑一般斜飞入鬓,湛亮的瞳眸如湖一般纯净明晰,高挺的鼻梁如山脊一般坚刚有力,在一种俊逸脱俗的气质衬托之下,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令人望而心折。

前来请他听曲的那个女孩儿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这锦服青年,便含羞低下了头。在这青年公子夺人的风采中,她不敢再抬起头来。

锦服青年淡淡地一笑,笑得那么清逸那么温和。他缓缓从袍袖中取出一串铢钱来,放在桌上,轻轻说道:“今天我不听曲儿……”

一听这话,女孩儿的心立刻坠入了深深的失望之中,慌得抬起头来,迎上他那星星般明亮的目光,她又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可是,我想你的曲儿一定很好听,明天我再来听。”锦服青年的声音如春风般轻柔,“这些钱是我先付给你的订金。”

女孩儿怯怯地咬了咬嘴唇。她和她那位双目失明的奶奶已经两天没吃饱饭了,这串铢钱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而且,她能从这位公子的目光中真真切切地感到一种春天般的暖意。于是,她上前拿起那串铢钱,像小兔似的转身便跑。

锦服青年望着她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一种对待自己亲妹妹一般的怜爱。是女孩儿那一脸的饥色让他忍不住拿出身上这几乎仅有一串铢钱的。他是最见不得哪一个女孩儿受苦挨饿的了。

“嘻嘻嘻……这小妮子长得倒蛮俊俏的!”隔座一个男子淫兮兮地叫了起来,“哎——别走!别走!那位公子不听你的曲儿,小爷我还想听呢!”

只听那女孩儿怯怯的声音说道:“大爷,小娃儿今天已经唱够了饭钱,得赶回去给奶奶买饭了。”

“买饭?买什么饭?”那男子“咣当”一声踢翻了坐枰,硬是扭麻花儿似的不放那女孩,“你给小爷我唱上几曲,逗得小爷乐了,小爷不光赏你十串铢钱,还让这店家备好一席酒菜送到你奶奶那里去。”

“是嘛!是嘛!小姑娘——你就给我家少爷唱上几段吧!说不定我家少爷一高兴,便纳了你做小妾,那就更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几个似是仆役打扮的汉子也上前拉住了那女孩儿的胳膊,杂七杂八地说了起来。

他们这一逼上前来,更是唬得那女孩儿脸色煞白,自然愈是哭着闹着不肯再待此处的了。酒楼的老板和店小二上前劝解,也被那几个仆役一顿拳打脚踢撵到了一边去。

锦服青年瞧着越来越气,不禁剑眉一扬,厉喝一声:“住手!你等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逼劫于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他这一喝劲气十足,竟将那几个仆役给镇住了——他们那个被称为“少爷”的矮胖男子慢慢转过身来,肥肥的脸颊像猪腮一样,两只小得似黄豆一般的眼睛却被酒水灌得红彤彤的,眨巴眨巴地盯着那锦服青年,冷冷地问道:“你这小子是哪里钻出来的?姓什么,名什么?”

锦服青年面罩寒霜地步步走近:“你们且放了这小姑娘——本人姓石……”

“姓石?”那矮胖男子心下暗一思忖,记得满朝三品以上要员当中并没有姓石的,立时便放下了心来,彻底抖起了威风,恶狠狠地喝道:“王法?你这小子竟敢跟本少爷讲王法?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瞧一瞧——本少爷是谁?告诉你,这大魏全天下的王法就是我家制定的!”

他的一个仆役在旁边开口附和道:“小子!你识相点儿就赶快滚蛋,咱家少爷是当今大将军的堂侄儿曹绶!怎么样?吓死你了吧!”

那锦服青年一听,毫不动容,暗暗撇了撇嘴,冷然道:“久闻曹大将军秉钧辅政,权重天下,却没想到他底下竟有这等胡作非为的堂侄儿!”

曹绶听得他居然仍是毫不知趣地在那里反唇相讥,肝火“噌”的一下便冒了起来,抡起拳头便要向他揍去!那几个仆役也大呼小叫地放了那小女孩,围拢过来就要一齐打到!

“慢着!”那锦服青年身形一闪,退开五尺,随手从一张酒桌上抓起一只酒杯,握在掌中,凛然说道,“石某此刻并不想与你等拳脚相见,你们还是识相点儿吧!”

说着,他右掌紧紧一捏,“砰”的一声,那只瓷杯竟被他一把握成了粉碎!

曹绶等人一看,顿时都惊得目瞪口呆!

正在这时,酒楼一角里一个懒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厉害的道家玄门气功!看来,阁下便是陆浑山灵龙谷一脉的传人了?”

那锦服青年听了,也是一惊,不曾料到这里竟然有人会看穿自己的武学渊源,急忙循声望去,却见一个歪戴着青纱纶巾,斜系着油光光的青绶犀带,不修边幅的中年儒士提着一个酒壶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那曹绶面前,嘻嘻一笑:“曹大少爷,你可认得管某么?依管某之神算,你今天怕是在这位石公子手里讨不到半点儿便宜的了。打起这场架来,你的脸是丢定了!明儿个管某再把今天酒楼里你干的这些事儿往你那位大将军叔父那里一说,小心你回府吃板子哟!”

“太……太史令大人?”曹绶一见,立刻蔫了下来。这一身脏乱兮兮的中年儒士原来竟是赞善大夫兼太史令管辂!自去年夏天前任太史令周宣大人病逝之后,管辂就接升上来任了自己师父生前所有的职务。他虽是其貌不扬,但却手眼通天,能量非凡。曹绶听说连自己的堂叔曹爽和太傅司马懿平时都要敬他三分,所以,他的面子是无论如何也得要给的。于是,他悻悻然向管辂拱了拱手,瞪了那锦服青年一眼,丢下了一个“走”字,便带着手下仆役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

场中终于静了下来。锦服青年一看,那小女孩刚才早已趁乱脱身走了。他又一转眼,见那管辂正拿着酒壶仰着脖子往嘴里“咕噜咕噜”灌着酒,便迎着他躬身施了一礼:“管大人,在下渤海郡南皮县石苞这厢有礼了。”

管辂一口气将壶中美酒饮了个干干净净,这才眯下眼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石苞一番,徐徐言道:“难怪管某今天一大早起来就有喜鹊迎窗而叫,原来它是在告诉管某今天会碰上石君这样一个大贵人!石君你别诧异,你可真是身具异相,实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为何却匿形花柳巷中而不出任乎?”

石苞听得大惊失色,却也毫不虚饰道:“管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石某虽有高志,但是出身寒门,且又素来不喜阿谀奉承,岂愿碌碌而为庸君俗主所用也?当年郭嘉郭贞侯还曾在花柳巷中淬炼心性,焉知我石苞今日所为不正与他情同道合?”

“庸君俗主?”管辂听了,哈哈大笑,“石苞君!瞧一瞧你这份天生傲骨,哪个庸君俗主又敢用你?又能用你?又配用你?不过,你也莫要以为当今天下你自己真会无主可辅。苍天既然降下你如此英才,定然不会将你闲置于世,日后必有非常之雄主前来将你驾驭驱驰而建下非常之功业的!”

说罢,他手里一下一下地晃荡着那只空空的铜酒壶,像小孩子一样调皮地把弄个不停,再也不和石苞多说什么,径自施施然扬长而去!

出得七巧楼来,天色已是黝黑。石苞醉意微微地慢慢走进街道对面的那座翠香院,脸色尽是一片苍茫,全然没有了刚才在七巧楼中的英挺之气。

推开翠香院最精致的香月阁房门时,他看到沈丽娘已在那里拨亮了红烛,穿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静静地坐在香几旁边等着他。

沈丽娘是翠香院里的头牌歌妓,瓜子脸、柳黛眉,明珠一般波光流闪的眼眸,那份娴静若碧荷映水,那份亮丽似虹霓照空,整个人便似从画卷中走出来一般清灵秀逸。

“石郎——你回来了?”沈丽娘一见进屋,便化开了一脸春水似的笑意,起身若弱柳扶风似的迎了上来。石苞却是满面的沉郁,什么话也不说,如野兽般一下将她抱起,抛入软榻温床,再“哧”地撕开一切,仿佛从潜意识里要证明什么东西似的,狠狠地摁住了她,一如鹰击长空、虎跃丛林般昂扬挺入,直至一声长吟,才将体内所有的壅闷和冲动都宣泄净尽……

自始而终,沈丽娘的玉颊上都是春风般的微笑。她仿佛早已熟悉并适应了他的这一切,任他为所欲为,摊开了白润如象牙雕成的身子,宛若一朵芳馥的兰花迎合着他热烈地绽放,以春水般的温柔和春柳般的曼婉包容着他喷薄而出的所有欲望……并和往常一样在事毕之后轻轻伸出香舌,舔去他眼角的泪痕。

一切都静止了,石苞直挺挺地仰身躺在床上,望着纱帐顶上绣着的那微微颤动的朵朵桃花,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来:“我……我是谁?”

沈丽娘立刻蜷起了身子,非常谦卑地跪在了床角,以额触手,毕恭毕敬地说道:“石郎,你是那位在淮阴城下、市井之中怀才待时的韩信。”

石苞转过头来,右肘支起了上身,左手伸出来托起了她的面颊,细细地端详着,“那你是谁?你是给了韩信‘千金一饭’的漂母吗?”

沈丽娘静静地和他对视着,眼神纯净无垢:“我只是那最后一个陪着韩信一同走上刑场的女人。”

石苞的眼眶顿时一酸,险些就要涌出泪来。他收回了手,去拿床边的衣服:“其实你错了。我有韩信之志,也有韩信之才,日后还定会建成韩信之功,但绝不会有韩信那般悲凉的归宿。所以,你成不了那个女人的。”

沈丽娘在床上膝行近来,轻轻地为他系着腰带,淡淡地说道:“听说你下午在七巧楼为了一个卖唱的小女孩得罪了京中有名的小霸王曹绶……你这一份冲动,也跟那只有妇人之仁的韩信差不多了!”

石苞全身装束整齐地站了起来,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纶巾,瞧着她冷冷又道:“你又错了!成大事者,固然可以不拘廉隅细谨之小节,但决然不能丢弃仁义忠信之大道!我师父当年说得对

,‘胸无大义,则必无大成;身乏奇节,则难立奇功!’所以,我这个人虽有好色淫逸之弊习,但要漠然坐视他曹绶仗势凌人,欺孤侮寡,却万万不能!”

“好色淫逸之弊习?谁叫你有这好色淫逸的资本呢?”沈丽娘看着他这副冷毅果决的表情,不禁连眼波里都漾出笑来。虽然她在口头上一直温柔地反讽着石苞,但在心底里,她对他这份有担有当、磊磊落落的性格还是非常喜欢的。她伸手抻了抻石苞衣服的后摆,继续调侃着他:“你知道么?这几个月来,京城的花街柳巷里到处都流传着关于你的赞词——‘石仲容(石苞的字为“仲容”),姣无双;易巾帼,恨作郎’!你若真是生为了女儿身,只怕这京城里的三千脂粉佳丽也尽会被你比了下去!”

“唉……就算独占鳌头又如何?皮囊生得再好看,终是无用!”石苞右袖一挥,大是不以为然,“以色事人,似龙阳、董贤之流,也不过是盆中之花,开不得长久!”

他这一番话来得尖刻,直戳得沈丽娘心中隐隐一痛,身子一僵,双手垂了下来,木然便道:“照你这么说,奴身也是盆中之花,开不得长久了?”

石苞一听,便知她犯了痴病,急忙转圜而道:“丽娘你怎可这么说自己呢?你也是卓文君一样的巾帼女杰,岂是盆中之花可比的?”

沈丽娘这才破颜一笑:“可是石郎你却远非司马相如之流的文士墨客可比啊!其实,那段流言赞词也给你带来了一些名誉呢。你知道么?听说何晏何大夫听闻你的俊美过人之后,竟也萌生了与你一比雌雄的念头呢……”

“何晏?吏部右侍郎何平叔?”石苞微微一惊,“像这样的俚语流言怎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你又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儿的?”

沈丽娘语气一窒,隔了片刻,才怯怯而又慢慢地说道:“邓飏今天上午到奴身的香月阁里听曲来了……这件事儿,是他告诉奴身的。石郎你别生气,邓侍郎没什么恶意的。他听到奴身讲你是奴身的表哥后,还许诺给石郎你一个官职去当呢……这不,这便是他送给奴身的一张吏部通行符牌,说石郎你可以拿着它到吏部去找他。”

石苞接过沈丽娘从香枕底下摸出的那块檀香木制成的吏部通行符牌,拿在手里翻看了几番,终于“当”的一下丢在了痰壶里,不屑而道:“似他这样的嗟来之食,石某怎会接受?邓飏、何晏这些花天酒地、无所作为的浪荡俗吏,石某一个也不会投靠的!”

沈丽娘“啊”了一声,欲阻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块吏部通行符牌被丢进痰壶里,心头暗暗感到一阵发酸,石郎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了得到这块吏部通行符牌在邓飏那里付出的代价啊?一想到邓飏那老皮皱皱的像一头癞蛤蟆趴在自己身上时的丑态,她就不禁一阵恶心!然而,为了给石郎铺出一条入仕升迁之路,她已经付出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极致。但是,今夜石郎却将她费尽心血换来的这块吏部通行符牌弃之如敝屣!虽然她事前也几乎猜到了将会是这个结果,她也作好了承受这个结果的准备,可是她还是禁不住为自己白白奉献出的那一切而有些黯然,有些心痛。她闷闷地在床沿上坐了半晌,幽幽地言道:“石郎,你有这般志气当然是好的。可……可是总得要上面有人赏识你的志气、才气才行吧?曹大将军这一派你不投靠,那司马太傅一派你也该去试一试啊……”

听到她这么一说,石苞微微愣住了。是啊!自己一直想像西蜀诸葛亮早年隐居南阳等待英主明君来“三顾茅庐”的念头是不是真的有些太天真了?司马懿这人,自己也曾听到过他的不少雄奇事迹和精彩传说,但他毕竟已是年过六旬的老夫了,自己这刚满而立之年的青年能够和他谈到一块儿去吗?那……那就只剩下他那两个宝贝儿子司马师、司马昭了。可司马师、司马昭他俩万一也是曹爽、何晏一样的浮华虚骄之徒呢?他慢慢地定住了心念,尽量不让自己去多想这些遥远之事,微笑着伸手抚了沈丽娘披垂腰际的秀发,悠悠而道:“丽娘,你不用为我的仕途担心。该来的人到时候他一定会自己找来的,该来的机缘到时候它也一定会自己跑来的。咱们眼下还是暂且在这温柔乡中、花柳丛里及时行乐吧!日后我若是有一天真的完全走出了这翠香院,想要再回过头来过一下这般的快活日子也不行了。”

说罢,他脸上忽又坏坏地一笑:“你去把嫣如和翠萝她俩也唤过来,石某要问一问她俩近来在接客时又听到了京中什么消息。”

沈丽娘抹了一下眼角那淡淡的泪痕,柔柔地应了一声,就在她提衫而起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问了他一句:“那么,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完全走出了这座翠香院后,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不惜杀妻以求将的吴起呢?”

“我不是。我还没有吴起那么心肠冷硬吧……”石苞沉声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日后我石苞无论闯荡到哪般境地,都会在事定功成之后娶你入门为侧室之妾,都会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名分的!”

沈丽娘没有回答。她的背影只是微微地颤了一下,就似一弯泉水,干干净净地流走了。

“哦?管兄,你这么晚急着来找本座,就是要向本座推荐一个奇才?”司马师刚开始走进书房里坐下时还微微带着些许睡意,等一听完管辂讲完来意之后,立刻眉峰一耸,提起了精神,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向他去。

“不错。子元,此人风神俊爽、天资不凡,实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呀!”管辂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壶酒,一边眸光闪闪地向司马师说道,“你不是让管某在外面随时为你寻觅英才吗?所以,管某一见到他,就急忙跑来向你推荐了。你相信管某,管某一定不会看错他的。”

“他是谁?是哪家世族之后?”司马师倾身过来,认真地问。

“他叫石苞,是一介寒士,目前正宿居在洛阳西坊花柳街翠香院里。”管辂放下酒壶,抹了抹嘴,也是一本正经地答道,“正所谓‘芝草无根、甘泉无源’,是不是哪家世族后裔有甚要紧?依管某看来,恰因他是一代天纵奇杰自能白手起家而无须仰仗门资也!”

司马师脸颊一红,慢慢沉吟道:“管兄,听你刚才所言,他也只不过是做了些见义勇为、锄强扶弱的善事,怎见得便成了非常之器,公侯之才?”

管辂“当”地将手中铜酒壶往地板上一搁,把脸一沉:“怎么?子元你不相信管某的观相识人之术?”

司马师素来知道他脾气甚大,也不好拂逆,便拱手笑道:“岂敢岂敢?来人啊——去喊寅管家和二公子来!”

过不多时,司马昭和司马寅就应召而到。司马师便将管辂今天的来意讲了,然后问司马寅道:“寅管家,京城花柳街可有石苞此人乎?他的来历到底如何?”

“石苞?大公子,这个人我们也关注过,您等一等……”司马寅见问,随手便从衣襟处拿出一本簿册,轻轻翻开,边阅边答道,“京城各街各巷之中,近来流传着一段俚语赞词‘石仲容,姣无双;易巾帼,恨作郎’就是指的这个石苞。在下等早已注意到他了,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向您禀报。

“据在下等派人密查,他的来历如下:此君乃冀州渤海郡南皮县人氏,年未弱冠而父母双亡,依附邻里采牧为生。后来从村庄塾师处攻读经史,羡慕韩信、邓禹一般的英雄豪杰,孤身出外四方游学,东赴江淮,西至雍凉,甚至还到陆浑山灵龙谷拜胡昭先生为师,学成了一身文武全才。

“毕业之后,他心高志大,拒绝了胡先生的荐书,返回故乡渤海郡郡府从一个小小的仓曹小吏做起,任事倒也勤勤恳恳,斐然可观。不料,正当他在郡府仕途顺遂之时,竟查出了该郡太守韦贞有窃公肥私之秽行,于是就向州府告发了韦贞。但因韦贞与曹真、曹休等重臣素有同郡世交之谊,他当时呈上去的举报信连当时的冀州刺史裴潜都不敢接受。于是,此事落了个不了了之。后来,韦贞也偷偷派了刺客去暗害他,不知怎地竟是始终不能得手。没奈何,韦贞只得栽了石苞一个细行不修,小节不谨的罪名将他驱出渤海郡官署。这些年来,他在河北一带东游西走,也曾进过一些郡守的幕府,终因那些幕主德浅量狭,庸碌无为,他最后都弃之而去了。

“近一两年间,他进入京师,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从此不务正业,变得整日里纵情声色,逍遥度日。至于谈到他有甚‘非凡之能,公侯之才’,这些却从他的履历中看不出来。不过,此人素来狂言不断,去年司马太傅奉诏赴辽平叛率师而出西明门饯行之际,他居然混了进来在外围偷看了一番,回来后还对同房室友慨然而叹:‘嗟乎!大丈夫当如司马太尉之所为,秉钺万里而天子恭送,立功扬名而不负此生!’”

“够了。”司马师听到这里,微微颔首,瞧向司马昭,问道:“二弟,依你之见……”

“大哥,此人要么便是一介狂徒,要么便真是一代奇杰!”司马昭思索片刻,郑重回答,“无论如何,咱们总得前去亲自实地近身考察他一番才是!”

“好!为兄心底正有此意!”司马师一掌拍在案上,将这事儿就当场定了下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俩一同前去细细实地近身考察他一番!”

说罢,他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向管辂,吩咐司马寅道:“管兄今夜不辞劳苦前来荐贤,师也在此多谢了。寅管家,您去后院酒窖里挑选十坛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送给管兄带回去一解酒馋!”

晨雾如纱,晓风如刀。洛阳西城的城墙根下,何晏正衣袍翩翩地快步踱行着。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何府的仆从。

一阵凉风吹过他泛热潮红的双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儿凉意。五脏六腑之内热烘烘的,仿佛就要冒出火来。这正是他服了五石散的缘故。那种混合着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的白色粉末,顺着食道吞入身体,少顷之后便让他五内如焚。然而,与体内这股“烈焰”一起旺盛起来的,是一种飘飘欲仙、翩翩欲飞的美妙感觉,让人沉迷其中而几乎无力自拔!而他也就只能追寻着、体味着这种快感,在疾行中消化体内的“烈焰”,在疾行中享受欲仙欲死的体验。宽大的袍袖因为疾走而在风里飘荡开来,朝晖的投影在石路上摇晃的影子忽远忽近,何晏在淡淡的朦胧中优雅自若地笑了。

然而,打破了他这种感觉的是城头

上猝然响起的那一声长啸!那啸声如一剑穿空,铮然拔起,激烈轩昂,似壮士抽刀、将军披甲,万蹄如雷,大旗猎猎,海潮一般席卷而来!霎时间,何晏只觉被人兜头泼下一瓢冷水,刷地浑身一寒,五石散在体内挥发的灼热随即一扫而光!听着那啸声余音,他感到自己又若置身铁血疆场,四面杀声滚滚,刀枪齐鸣,直撼心魄、直透肺腑!

终于,何晏稳住了心境,骇然向城楼上举目望去,却见那墙垛上一个高挺如白杨的身影迎着朝阳敞怀而立,那啸音正是那人仰天发出的!

“何三!你们快上城头那里看一看——他究竟是什么人?若是碰到了,一定要把他给本座挽留住!”何宴急忙唤来贴身家仆何三等去办此事。这个人的啸声中竟有金戈铁马、吞吐风云之韵,显然是一个胸怀大志、气盖山河的英雄豪杰!自己若能将他交结下来,岂非美事一桩?

可是,当他吩咐完毕后再抬头看去,那西城城头上却已然是空空如也,杳无人影了!

石苞在洛阳西城头长啸抒怀结束之后,只觉全身上下似有说不出的痛快淋漓,便下了城梯,悠悠然又来到了花柳街的七巧楼饮酒自娱。

他刚上得酒楼,却见自己惯坐的那张倚窗桌位上早已摆满了一席盛宴。两个衣着简朴的青年儒生和管辂正在那里坐着,一见到他竟是齐齐面带笑容地起身迎了上来。

石苞双眸一亮,灼灼地盯向了管辂。

管辂嘻嘻一笑,拉过那两位青年向他介绍道:“石君,别来无恙?哦……这两位是管某的朋友马斯、马钊兄弟俩。他俩亦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饱学之士,近日准备到太学里参加崇文观博士选拔考试。今天专门是来与石君切磋交流的。”

“哎呀!管兄,你带这两位公子找错对象了。我石苞哪里是什么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不过一介游荡寒士耳!”石苞右袖一抖,拂开了管辂,径去席位之上坐下,瞧了瞧满桌酒菜,呵呵笑道,“这一桌酒菜石某倒可以笑纳,但若要切磋交流什么典章义理,还请免提!”

管辂一下涨紫了脸:“石君,伯乐在此,你可不要轻易自弃!你可知道他俩……”

“唔……管兄少安毋躁。”马斯这时却一下打断了管辂的话,抢上来说道,“石苞不喜切磋典章义理就且罢了!不过,斯久闻石君乃是风月场中的高手。在这一方面,咱俩可以聊一聊吧?”

石苞深深地盯了马斯一眼:“谈风论月?好啊!马君,这样的话题才会逗人兴致嘛!来来来——你对风月之见有何心得,不妨讲来交流交流!”

“既然石苞对此果有雅兴,斯也就不谦辞啦!”马斯一屁股在石苞对面的席位上坐下,并不急着答话,而是提起筷来,从盘碟中夹了一块烤羊肉,送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笑嘻嘻地说道,“什么谈风论月,说白了,不就是谈女人吗?石君,依斯看来,这天下极品之美女,恰如世间男人三件须臾难离之妙物:一如清茶,令男人饮之难舍,口齿生津,回甘持久,留香绵远;二如美酒,令男人醉生梦死,心神俱迷,愈品愈溺,难以自拔;三如薰香,令男人如坐群葩,心旷神怡,幽思浮漾,可谓‘佳人在座若莲开,余香绕席盈三载’!”

“妙极!妙极!马斯君所言果是极妙!”石苞听了,抚掌而笑,问向那马钊道,“那么,这位兄台你对风月之见又有何心得呢?”

马钊脸上微微红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讲道:“这个……钊对于女人的见解十分肤浅,还望石君你指正。依钊看来,女人分为三品——上品之女人,德、色、才俱佳;中品之女人,德、才双佳;下品之女人,唯德为佳。而无德之女人,则丝毫不足以论品。”

“唔……马钊君,你这‘女人三品’之说可就有些酸气了,一听就可知你是少在风月场中游戏的人士。”石苞听罢马钊的话,微微蹙了蹙眉,转脸向马斯笑道:“刚才马斯兄用‘茶、酒、香’三物而喻女人,诚然妙不可言。其实,石某也有三物来喻极品之男人——一是如玉盏;二是如金樽;三是如栋梁。它们恰巧与马斯兄的女人之‘茶、酒、香’三喻相得益彰。以玉盏之质,方能涵得清芬之妙茶。以金樽之量,方能盛得醇厚之美酒;以栋梁之木,方能燃得醉人之薰香;马斯兄以为如何?”

“石君果然是心窍玲珑,所感所悟极富灵性。”马斯听了,嘻嘻而笑,抚掌赞道,“你刚才评议马钊那‘女人三品’之说肤浅酸涩,却不知你本人对‘女人三品分级’之说有何妙见?”

石苞闻言,凛然正色,款款而言:“马斯兄,在石某心目之中,女人亦可分为如下三品——上品之女人,春意盎然,一团祥和,令人敬而且爱;中品之女人,冷艳端庄,冰清玉洁,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女人,飘摇婀娜,媚态可掬,令人亵而且狎。不知这‘女人三品分级’之说在马斯兄意下如何?”

马斯细细听着,蓦地眸光一转,朗声笑道:“听君一席话,斯真是‘胜读十年书’。如果斯没有悟错的话,石君你这‘女人三品’之说,大有深意,耐人寻味。斯隐有一悟,还望石君指教——这‘女三品’之说,其实可以易为‘主三品’之说!”

石苞双瞳深处立时精芒一闪:“马斯兄此话怎讲?”

马斯侃侃而谈:“石君请听,‘主三品’便如‘女三品’。上品之主君,济世如舟,泽民如春,故而令人敬而且爱;中品之主君,纲纪严明,风清弊绝,故而令人敬而且畏;下品之主君,乍昏乍明,贤愚不定,故而令人亵而且狎。石君以为马斯此悟如何?”

石苞听到马斯终于还是将话题引到了经纶世务上来,面色变了几变,徐徐搁下竹筷,肃然正视着他,慢声言道:“马斯兄果然高见,不愧为石某知音之佳友也!罢了,明日你们欲去太学应试,若有什么难解之题便请倾囊而出,石苞今日愿意破例与你们细细切磋一番。”

马斯双手一拱,当下便认真说道:“石君既发此言,我等就言归正题了。明日太学应试之题有一道是这样问的——大内禁军,素为镇抚京畿之本,须当如何方能驭之有道?”

石苞一听,嘴角一撇,淡淡而道:“这有什么难答的?纵是千言万语,不离苞之九纲——以刚镇之,以严束之,以明察之,以仁抚之,以义纳之,以志励之,以情感之,以气激之,以勤练之。然而这八纲之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以石某为执掌军之主事,一二年间便可将大内禁军锻造成一支纵横天下无敌手的铁军!”

“讲得好!言简义丰,刚断有力!”马斯听得连连拍掌喝彩,转头问马钊道,“二弟,你有何难题向石君请教的么?”

马钊轻轻点了一下头,思忖良久,方才沉吟而问:“石苞君,钊所关注的却是军事大略。依钊看来,当今大魏天下用兵之重地显然在于淮南,却不知我朝须当如何举措方能用尽淮南之地利而后长驱进击江南伪吴?”

“马钊君问得好!”石苞一听,有如立刻来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讲道,“淮南者,诚为兵家之重镇也。淮南全境形势犹如一只巨鼎,其间有三大支足:一是合肥城,二是皖城,三是东关城。当今大魏已得淮南全境之北部‘鼎足’合肥城。合肥南临巢湖,本是制造舰船、训练水师之最佳场所。但吴贼跨越江北,东据东关而扼之,南倚皖城而逼之,则合肥、巢湖之地利窒矣!若是石某持节淮南,则必视皖城、东关为不可不拔的肉中之刺,势必倾尽全力而先一举夺之!只有拿下了皖城、东关两城,才算得上是真正鼎定了淮南之战局,才算得上把伪吴的江北藩屏尽撤无余!自此而后,我大魏雄师才可谓占尽淮南之地利,与伪吴隔江而峙、直面江南!

“两位马兄必也清楚。伪吴长江一脉共有六处要塞:长沙、武昌、柴桑、皖城、东关、建业。其中,长沙、武昌、柴桑、建业四城为伪吴江南之重镇据点,而皖城、东关为伪吴江北之藩屏要塞。皖城之妙用,在于屏护柴桑;东关之妙用,在于保障建业。倘若我大魏王师一举夺下了皖城、东关二城,便是肃清了淮南全境,再乘势以合肥、皖城、东关为据点,以巢湖为水师训练之基地,往东可以直压建业,往南可以俯揽柴桑,让伪吴陷入门户洞开、极为被动之局面!然后,我大军踞守江北虎视眈眈,待得巢湖船具造齐、水师练成之际,便能顺风扬帆,长驱而渡,一举拿下江南!”

“好!石君果有韩信之略,白起之才!”马钊也听得满脸放光,喜色四溢,转头看向马斯失声赞道,“大哥!石君这一条妙计若是献给父亲,父亲真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石苞听着他俩的交口称赞,亦是缓缓而笑,慢慢站起身来,向他俩突然深施一礼:“司马师大人、司马昭大人,石某先前失言失礼了,还请恕罪!”

瞧着石苞这般举动,司马师一怔:“原来石君你早就瞧破了我兄弟俩的身份?”

石苞深深笑道:“二位大� �俱有人中龙凤之异姿、上品明主之雄风,这一切岂是微服简装便掩盖得了的?”

司马师一笑,向他缓缓伸出手来,满面堆欢:“石君,师自今而后必以师友之礼倾心待你。明日师便亲自送来聘书璧帛,请你担任师的中护军官署司马之职!”

“这个……此事容待石某稍稍缓思一下。”石苞心念电转之下,却不肯一下就轻易屈位受聘。

司马师被他这一个答复碰了一鼻子灰,不禁窘住了。这时,司马昭却款款含笑而道:“哎呀!石苞君,昭险些忘了一件要事。今日我兄弟俩前来拜会石苞君之前,家父也托我等给你送来一份见面礼。刚才咱们彼此之间聊得兴起,差一点儿把它给忘掉了……”

“什么见面礼?”石苞一脸的诧然。

“家父前几日请示陛下,下诏批准惩处了一大批贪官污吏,那个当年在渤海郡被石苞君你检举有窃公肥私之秽行的太守韦贞——唔,他现在已是爬到了冀州别驾位置上了——也仍被撸去官职,流放辽东戍边!”司马昭深深地盯着石苞,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家父特意委托我兄弟俩给你带来的一份见面礼。不知石苞君你还满意否?”

石苞听了,整个人不禁愣了一下。仿佛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骤然劈中了一般,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他才满面泪光地深深躬下身去:“司马太傅赠来如此厚重的见面礼,苞唯有以热血丹心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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