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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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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尘子愈发觉得昏沉。

空中弥漫着香气, 他呼吸到尽是他自己身上的气息,可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觉得鼻息一呼一吸间, 又飘着丝丝缕缕的异香。

那香气比莲气更浅, 好似说不出的清甜,只是余韵带着一点翘起的甜腥, 像蝎尾针翘起刺的那么一下,毒素攀着骨髓爬, 附骨之疽般无声无息地攀缠。

沧澜之后无化神, 旧典中星星点点的残卷不足以讲述化神的全程, 菩尘子不知自己这种状况是否正常。

妖主后事难料, 江无涯正登化神, 九州暗潮涌动, 诸宗惶惶自守, 这沧澜, 总是需要一根定心的针。

他需在东海, 守到东海无事,待江无涯出关那日, 方可踏破壁垒,一问化神。

“尊者。”

菩尘子听到轻柔的呼唤,他闭着眼,却仿佛透过薄薄的眼帘, 看见模糊的光影,纤细的人影穿过屏风, 掀起一点门帘侧头看来。

浅淡的香气随着她的袍角流动, 像蛇徐徐拂起的尾, 化作博山炉潺潺升起的白烟, 清冷又柔软,悄然渗出一滴细小隐秘而不可捉摸的汁液。

林然端着汤盅,哒哒小跑进门,边跑边喊:“尊者。”

没有人回答。

林然走过屏风,掀起一点素布门帘,往里探头探脑,看见明镜尊者闭眼盘坐在榻上:“尊者,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像一只欢快活泼的小鸟,不得到回应,会自己叽叽喳喳个不停。

菩尘子无声叹一口气,才慢慢睁开眼:“又怎么?”

“我去找青师兄要了副汤药,说是管心神躁郁的,特别管用,而且药效温良、百无禁忌,什么人都能喝。”

林然兴高采烈端起手中的汤盅:“我已经熬完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明镜尊者当然不可能乱七八糟喝药。

他神色不动,重新又要闭眼:“不必了。”

“喝吧喝吧。”林然说:“我亲手熬的,只说是给自己用的,不会有别人知道,能管一点用是一点。”

明镜尊者不吃她这一套:“不必。”

林然被拒绝了,慢慢把端着碗的手收回来。

“……可是。”

林然吸了吸鼻子:“尊者,你好香啊。”

明镜尊者:“……”

“真的,特别香…”林然吞咽了一下喉咙,看着明镜尊者不知何时冷冷看过来的琥珀眼眸,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想说好久了…我真的好想咬您一口。”

明镜尊者:“……”

他浑身气息都剧烈波动起来。

“别别别——尊者您别激动!”

林然很怕他气得一巴掌把自己糊死,赶紧小碎步后退好几步,谨慎说:“我就是开个玩笑,我是能忍住的,主要是您这样,香得我…不是,我每天都睡不好,很远都能闻到,洛河神书最近都变得躁动了,我、我有点压不住了……”

菩尘子都不知道说什么。

那是洛河神书吗?那简直是她的护身符,是她到今天还能活蹦乱跳的佛祖金刚罩!!

打不得伤不得,听她吹了半年的笛子,现在已经馋得想来咬他一口

——她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佛珠在从手腕颤颤垂落手肘,明镜尊者丰润浅淡的嘴唇迅速覆上一层血色,他指着门外,一字一句:“出去。”

林然觉得自己早晚会被打死。

但她缩缩脖子,却没有立刻跑出去,而是小声说:“我马上滚…那您先把药喝了吧?”

她不仅没有跑,反而直接走进来,跪坐在榻边的脚踏,仰头看着他。

她的神态柔软又安静,跪坐的姿势那样自然而然,仰头望来的目光,像稚子一样孺慕而干净。

菩尘子突然就没那么恼了。

长者看稚弱者、强大者看羸弱者,舐犊之情,呵护弱小,那不仅是本心萌发的怜爱、善意,那是法则赋予世间万物得以绵延开泰的本能。

他没有弟子,高坐佛堂,曾有万千佛者俯首问经,却不曾有哪个孩子,这样跪坐在榻边,明亮的眼眸柔软干净,形如承欢膝下。

他是一个清净的人,哪怕是师徒、父子这些世间看似最不可或缺的亲缘,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一切皆为天意,北冥海祭天,偏偏是他出关,偏偏是她捅了妖主最后一刀、又身负洛河神书,让他本该与妖主的那一劫应在了她身上,只得护她在身边、护了这一路,原先干干净净的清淡,如今倒生出了凡心,平添亲近与不忍。

这约莫便是他的一劫吧。

菩尘子叹了口气,伸出手,掌心白皙宽厚。

林然眼睛一亮,但有点怕自己领悟错了,小眼神犹犹豫豫看他。

明镜尊者又叹口气;“药。”

林然眼睛瞬间弯成小月牙,开心把碗递到他手里。

越是修士,越讲修心修性、不形喜怒于色,可她的高兴从来都写在脸上,要是一只小鸟,保定已经抖擞着蓬松的绒毛在枝头尖尖脆脆欢叫起来。

明镜尊者接过碗,抬起来,碗中晃着浅褐色的药汁,清苦的药香盖住了无处不在的莲香,明镜尊者微微仰头,药汁淌过嘴唇,入口后顺着喉头滚落。

林然仰头看着他,能看见他丰润的脖颈中喉结一上一下慢慢滚动,有着清冷泰和的宽柔。

不是每个人的祈求和撒娇都能让佛心软。

他是真的,对她很宽容了。

饮完最后一口药汁,明镜尊者慢慢放下手。

林然伸出手:“给我吧,我一会儿顺便带出去。”

明镜尊者摇了摇头,把碗放到一边的小几。

林然把手收回来,忽然头顶一软。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明镜尊者温和的目光。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像安抚一个孩子,轻声说:“别怕。”

“江剑主会化神的。”

他的目光柔和:“我守在这里,等他化神,便可以来带你回家。”

林然没有说话,像是被突然提起深藏的心事。

好半响,她吸了吸鼻子,却莫名问:“尊者,你为什么要来小瀛洲?”

明镜尊者有些诧异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回答她:“受诸宗之托,送你与诸宗弟子。”

“您怎么骗我。”

林然却一下说:“都到地方了,您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佛经上写,佛陀口中无虚言。”她怨念很深的样子,叽叽絮絮道:“可您都没有做到,说着糊弄人的话,都不眨一下眼睛。”

明镜尊者:“……”

这样难缠的孩子,江无涯到底是怎样好好带大的?

“说嘛说嘛,尊者,告诉我吧。”难缠的鸡仔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已经这个样子了,洛河神书就在肚子里,有什么事还不能让我死个明——”

“住嘴。”

明镜尊者难得皱起眉,像是有些恼,轻斥她:“口无遮拦,总拿神书说事,那是要命的东西,你真当它永远是你的护身符吗?!”

林然一下瘪了,可并不挫败,软趴趴地小声哼唧:“告诉我吧,尊者,告诉我吧…”

明镜尊者:“……”

他只那么一次心软,怎么就仿佛被她找到了百战百胜的秘诀,次次用这个法子来磨他!

菩尘子不想理她,可她磨得厉害,他很知道她看着乖巧柔顺,实则是个多么胆大妄为的性子,北冥海上捅妖主那一刀还在眼前,他不知道若是从他这里得不来真相,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明镜尊者沉吟半响,终究说:“告诉你可以,但你不得外传。”

林然立刻直起身子,在嘴巴比划了一下拉链。

明镜尊者不知道拉链这个东西,但也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警告:“以后少提神书。”

林然有点不开心自己的大杀器被限制使用,扁着嘴巴:“…哦。”

明镜尊者这才觉得气顺了顺。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沉吟着,才缓缓道:“混沌初开自东海始,如今天地开一线,你师尊化神,是为逆天之举,若事成,甚至形同沧澜再造,我恐东海生出波折,所以必定要在此驻守。”

送诸宗弟子、送洛河神书,这些都是次一步的,最重要的,是确定东海无事。

天地如鸡子,蛋壳若再碎,必也自东海碎。

北冥海动可以昭告四方,斩杀妖主的传奇与风流韵事都可以沦为九州街坊说书人的笑谈,但唯有这事,唯有这一件事,是绝不可广而告之的深密。

江无涯化神已经算隐秘,虽不曾明昭、却也叫诸宗心里有数,可此来东海真正的目的,甚至连各宗掌门都未必知道

——否则他们未必敢舍得将这些首徒弟子托他送来。

“东海……”林然歪头问:“若是出事,会出什么事?”

明镜尊者望着她,眼神有些柔和的无奈。

“我算不出。”

明镜尊者轻声:“因果命律不是圣理,我于之天地浩大,也不过一粟渺小,守在这里,是为尽人事,如今沧澜风云波动,不该再经受任何波折了。”

不该。

林然慢慢品着这两个字,有一瞬,几乎苦笑。

这世上有那么多不该,可真正发生什么,又哪里由人呢?

但她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明镜尊者守在这里,他一日不走,就不会眼看东海风波起、不会眼看天地再碎

那可……怎么行呢?

“起潮了!”

“快看!好大的潮啊!”

外面传来弟子兴奋的叫嚷。

林然垂眸,又很快抬起头,站起来笑道:“尊者,我出去啦。”

明镜尊者轻轻点头:“去吧。”

可能看她情绪不对,怕她被吓到了,他又多说了一句:“不必多想,多出去走走。”

“嗯。”

林然慢慢退出门。

走出院子,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悄悄去找侯曼娥她们玩,而是慢慢走到外墙栏杆边,手肘交叠搭在栏杆,望向东海。

海天云雾一色,白得近灰的远海,隐约可见雾都山一尖幽黑的轮廓。

一重重海潮卷过来,云蒸雾绕,云雾几乎卷成白色的浪,壮阔又缥缈。

林然静静地望着。

天一出声:“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林然“嗯”一声。

“他对你不错。”天一客观评价。

林然:“嗯。”

“你可真是个坏蛋。”天一轻轻哼笑:“他将来最后悔的一件,大概就是错把你当成个乖巧的好孩子。”

林然忍不住笑起来。

“那我可不是。”她轻声说:“我是要做个大坏蛋的。”

她站在那里,忽而一阵潮涌,海风拂得衣袖翩然若仙飞起。

元景烁居高临下望着下层亭台栏杆边的青衫少女,慢慢喝一口酒。

“慈舵不准饮酒。”

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元景烁瞥一眼青黛不满的神色,懒洋洋说:“只有这一壶。”

青黛脸色不满,但元景烁毕竟不是病人,三山九门借宿在这里,情况特殊,青蒿才刚拉着她嘱咐,叫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那么严苛。

青黛于是强忍住没说话,但脸色很不好看。

元景烁看了看她的脸色,随手把酒壶扔进了海里。

在人家的地盘,总得守人家的规矩……况且他还有话想问,更不好得罪人。

——虽然早在很久之前他把刀架过她的脖子,已经得罪很彻底了。

“我翻过雾都山残留的宝库,也不着痕迹向师尊问过,都没有你想要的药方。”

青黛这一句话说完,元景烁的目光便沉下来。

“当年我与几个师弟妹遭人算计,险些沦为活死药人,你救我们,又用几个师弟妹的性命逼我立毒誓为你找药方。”青黛冷冷说:“你这人心狠手辣,算你技高一筹,我认了,这些年我也都如约为你找了,雾都山留下的东西我一件件翻过,但没有上古神药的药方,更没有什么神药残渣。”

“我早说过,心魔是世上第一号的绝症,无人可救无药可解,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已然尽力,你若不满,便直接杀了我就是。”

青黛咬牙:“但你要杀,只许动我一人,算我这条命还了给你,但你若真敢如毒誓所言害我兄长师尊,我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元景烁没有说话。

好半响,他倏然一拔刀,金光一闪,青黛下意识闭眼,却并未觉出痛意,反而冥冥中有什么束缚倏然碎了。

“我一生亲缘命薄,更不屑去害别人的亲人。”元景烁淡淡说:“逼你立誓,是怕你不尽心,既然你尽了心,便算还我一命,此誓作罢。”

青黛没想他之前那样强横冷漠,到头来却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下意识退后两步,警惕盯着他,银针在袖中蓄势待发。

元景烁神色不动,似对她的防备置若罔闻,已经偏过头,面向着海潮。

青黛犹豫几息,冷冷说:“我和几个师弟妹毕竟为你所救,没有药方回报,我便还几个问题给你,此地此时,一炷香的时间,但凡我所知,我知无不言,也绝不外传。”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

青黛以为他不会问了。

她转身就走,就听他突然说:“一个正直的强者,为何会生心魔?”

青黛顿住,半响,冷冷说:“如果按我见过听说过的病人,越是正直强大的强者,若是某天做了一桩亏心事,便越是会把自己逼疯,非死、不,哪怕是死,也未必可以解脱。”

元景烁没有说话。

他紧紧咬着后牙,颌骨皮肤绷得死紧,神色像是一下沉入讳深冰冷的海。

海潮忽然泛起一道高浪,撞在观海亭下,溅起雾花。

“快看!”忽然有人惊叫,指向海中:“那海上有一条小船!”

青黛突然愣了一下,顾不得与元景烁的恩怨,转身跑向栏杆,往远处望去。

云雾逐波散开,露出一只小舟。

舟上隐约能瞧见立着一人,着白底青枝纹长衫,体态修长,木簪束发,肤色如玉,披散的长发漆黑如丝。

青黛眼睛一亮,疏离冷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意:“师尊!”

船上各处倏然传来震耳的欢呼声:“是舵主!”

“舵主回来了!”

不知从那方传来的号角,悠悠飘扬,仿佛一个讯号,弟子齐声嘹亮大喊

“舵主归——”

“迎舵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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