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残阳三万顷。不算飘零，天外孤鸿影。
洛伊手持一卷书，这是她在吉庆巷澄元书局淘来的，这几日却是断断续续只看了几页，今日干脆连书都是倒持在手上，自己却没有发觉，足见心神不宁。
起因在毗昙身上。
这几日他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时常皱着眉头思索，像是有什么事情无法决断，他的笑容，也好久不见，正如现在这般——只是吊着腿坐在院中的木台之上，本来清秀的五官显得沉竣而深刻，手中紧持岚魂，肩背虽然松弛不过那幽黑的锦衣在秋阳之下散发的光芒之中，却蕴含着淡淡的杀意。
洛伊皱着眉，心内暗暗焦急，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上前问他，却见毗昙忽然抽出岚魂，凝神细看，眸中有阴戾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还剑入鞘，起身向外走去。洛伊心中一凛，直觉告诉自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也不及多想，抛了书便跟在了毗昙的身后。
却说毗昙行至徐罗伐城外，进入了一片山林，这里，便是云福寺至徐罗伐的必经之处。经过几天的暗中观察，文努今天必定会完成《三韩地势》，他现在肯定是急着把书交给瘐信吧，毗昙的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要在这里等候文努，绝不能让瘐信得到那书。
山林之中的秋意已经很浓了，地上的枯叶层层叠叠，苍白的阳光从稀疏的黄叶下穿射而过，竟像是剑气从天而降，萧瑟之中凭添了肃杀之意。
毗昙靠着一棵古槐坐下，静静等待，仿若一如少年时候，守在村口等着师傅回家没有太多的区别。那么简单而热烈的期盼，那样的日子，那时的心情，全都回不去了。
毗昙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他已经听到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踏在厚厚的枯叶上，也只是细细碎碎的声音，能够做到步伐如此轻盈，内力当然相当深厚，在现今的新罗能做到如此的，也就只有二三人而已。
看来，是师傅来了。
慢慢地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岚魂，古槐之下，毗昙略低着头，冷冷地最后等待着。
文努一路走来，猛然看到树荫下毗昙的身影，下意识地停住了步伐。
毗昙冷冷一笑，缓缓抬起目光，与文努对峙。
“你小子怎么会在这儿？”文努冷冷地问，紧了紧手中的竹编方箱，全身透着戒备。
“不是应当清楚吗？”毗昙也是冷冷一笑，指了指文努手中的箱子：“等着那些书。”
“还没有收回对这书的企图之心吗？”文努心中一沉，略微往后退了一步：“早就告诉你要斩断了。”
“早？”毗昙挑了挑眉，仰天长笑，却是声音清朗：“更早的时候你就告诉过我，这书是属于我的，我可铭记于心呢，师傅！”
眼前忽然出现幼年毗昙的样子，他仰起半张小脸面上露出惊喜的笑颜，当师傅说要将《三韩地势》留给他的时候。
毗昙，你要记住，要用这书去完成更宏大的梦想，比王位与权势更重要，必将青史留名！
师傅，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那么，你现在是想从我的手中抢走这书罗？”文努垂着眸，嘴角斜起了略微的弧度，却是冷漠拒人以千里。
“这难道不是本来就属于我的书么？”毗昙收敛了笑容，冷漠，果然还是冷漠：“我是你唯一的徒弟，你的一切都是要留给我的，这是你从小就对我的承诺。可是为什么？现在要把这些都给瘐信？还当我是你的徒弟么？如果早就不当我是你的徒弟，为什么当时在比才时要承认，那时候，就应该否定才是！”
“教你的太多，无法否认。”心内一声长叹，面上的冷漠却没有减淡半分。
“那么？为什么要把这书给别人！”毗昙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眶逐渐泛红。
“虽然你是我的徒弟，但认为你并不适合。”文努此时抬眸，看着毗昙，他的浮躁他的野心他的狠戾，都是自己一直担心的不足。
“为什么不适合？我做错了什么，身为师傅的你不是应该教导才是么？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我？”步步紧逼，毗昙眼眶通红，两滴眼泪凝结在眸中，却只是璀璨闪烁并不滴落下来。
“毗昙！这书不属于你，快些让开。”文努不想与他再行纠缠，敛眉沉声。
“不可能，决不允许你把这书拿去交给瘐信，除非，我死！”毗昙摇了摇头，心中略过尖锐的疼痛。
属于他的东西，再也不能让任何人抢走，即使毁灭自己！
文努皱紧眉头，轻轻一笑：“早就说过你是无柄之剑，如果不能掌握你，必将会为你所伤，我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做这剑柄，可是一直等到现在，也没有人能掌握你。”说到这儿，文努顿了顿，心中苦涩，却口气坚决：“既然这样，那么，就由我亲自斩断这剑吧。”
刹那之间，山林之中，一片寂静。秋风萧瑟，落叶缤纷，苍白而锋利的阳光，默默地注视着这对师徒。
毗昙绝望一笑，再次仰视天空，就算是眼角湿润，此时也不是流泪的时候。但即使忍住了眼泪，也忍不住心中的凄苦，忽然低头看向文努，眼光冰冷，语气颤抖：“真那样以为你就来吧，亲手了断这缘份！”
话音刚落，岚魂已然出鞘，坚决地指向文努。文努也将手中的书放在一边，抽出随身的佩剑，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两个颀长的身影，闪电般地接近了彼此。同样的步伐，同样的招式，同样的狠绝，同样的迅速。
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在寂静无人的山林中，掀起了一片剑气森然。毗昙的内力虽然不及文努，但是他的剑法却比文努更加飘渺灵准，再加上手中所持又是岚魂，从势头上看，竟然更胜文努一筹，只对文努步步相逼。
文努见毗昙紧紧相逼，心中愈来愈沉重，挡开毗昙之剑后，高高跃起，想从上至下积蓄内力劈出重力一剑。而毗昙显然洞悉了文努的想法，同样高高跃起，在空中一剑挥向文努。文努见状，忙用剑格挡，却只听清脆一声，手中的剑竟然断为两截。
毗昙冷冷一笑，再次挺剑刺向文努。文努手中无剑，情急之中，扎稳步伐，缓缓运气，所用的招式，竟然与毗昙在比才时所使出的鹤拳一模一样。
毗昙之前见文努练习过这套拳，偷偷习之，已经能力挫宝宗，而文努更是这套拳法的创始人，如今使来威力当然要比毗昙更大。只是轻轻的几招，便一掌正中了毗昙的胸口。毗昙吃疼，往后急退几步，一时之间竟觉运气都有了些阻碍。
文努见状，接近毗昙，只是阴郁地看着他。
而这时，某棵古槐之后，却静静伸出一支竹管，幽幽地对准了文努。
毗昙瘫软在枯叶之中，见文努接近，只凄楚一笑，明知不是师傅的对手，这是他早就想到的结果。之所以来，就是为了了断，了断他们之间的缘份。
而文努的心中，也是满是苦涩，对于毗昙，他是又怜惜，又有些惧怕。但从没想过会要他的性命。只是大义当前，为了新罗
也许，废去他的武艺，便能斩断他心中的欲望。文努心中存着饶幸的想法。
正在这时
一支毒针无声地从古槐之后射出，直直地便扎在了文努的后颈。文努身子一僵，伸手从脖子上拔下毒针，还来不及回头，便斜斜地一头栽倒。
见此变故，毗昙大惊，急忙伸手相扶，抬眼看去见林中有黑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而文努此时已经晕厥了过去，毗昙刚才因中了文努一掌，虽然不是重伤，但时间仓促，气息还来不及调试，如若那些杀手此时杀到，怕是也难抵挡。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三韩地势》，只将文努负在身上，往山林深处跑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迈一步，毗昙才放下文努，只见他脸色青黑中毒已深，不禁大恸，所有的怨恨都散去，只声声呼喊着师傅，心内又悔又急。
“毗昙”此时，文努像是听到了毗昙的呼唤，悠悠醒来，努力地睁开了眼。
毗昙见文努醒来，情绪才平复了一些，又想将他负在背上：“师傅您别着急，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一定能帮您解毒。”
不知是在安慰文努，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有用了”文努轻轻地拉着毗昙的手，摇了摇头。
“师傅”毗昙双眼泛红，视线也已模糊起来。
“为什么到了最后，还是舍弃了那书？”文努吃力地问，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师傅我错了，只要你能好起来，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毗昙摇着头，急切地说。
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他总算明白。
“错的是我。”文努僵直着脖子，脸色已经变得青黑，断断续续地说：“我怎么没有，早些看到你的善良，当初，并不知道公主的身份，却，愿意帮助她，这样的真心，我也没看到。”
说到这里，文努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之力，但他还是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札，交给毗昙：“拿着这个，回宫成为花郎，要与瘐信一起，辅佐德曼公主。你要记住，无论别人怎么说，你使终都是，我的徒弟。”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文努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
毗昙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师傅，他的身躯逐渐冰冷，他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喊，他再也不会严厉地苛责自己，师傅如若，一切皆能重头
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仰天长啸，四周的空谷中回荡着他的哀鸣，天空上有雁群经过，也哀哀地叫声一串，云层之上的秋阳，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样的一对师徒，这样的一段缘分
洛伊本是一路上跟着毗昙，刚开始还好，但一入了山林毗昙的步伐渐快，而洛伊也不能跟得太紧，渐渐地便拉开了距离，最后，竟完全不见毗昙的踪影。洛伊心中着急，但只能在山林中乱转，却始终不见毗昙的身影。
后来细想了一会儿，洛伊猜到毗昙也许是往云福寺去了，才又往云福寺的方向赶去。却没想到在半路上，见几名黑衣人提着一个箱子往前边过来，洛伊连忙藏身树后，才没被他们发现。
心中的不祥之感一掠而过，再往前走了段路，又发现枯叶之中的一把断剑，地上的落叶凌乱，看来有人在这边进行过一场激斗，心中愈加慌乱起来。
层层落叶之上，残留着一行足印。洛伊也没多想，便循着足印而去，走了约半个时辰，忽然听得前边传出一声哀嚎。
那是，毗昙的声音洛伊心中大恸，急步往前赶去。
一片芦苇之中，洛伊猛地看到了毗昙，他跪坐着，神情呆滞，他的身前，有一个人横躺着，洛伊往前再走了几步，才吃惊地发现，竟然是文努。
看他面色青黑，显然已经没有了气息。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一想到毗昙，他心中该有多痛？一急之下，洛伊脚步踉跄，竟差点被芦苇绊倒。
毗昙只听得身旁有脚步声，也不回头，竟直接拔出岚魂，直指向来人。
“毗昙，是我”洛伊只觉得一股寒气袭来，见岚魂已在眼前，急道。
一听到是洛伊的声音，毗昙才收回了岚魂，有些茫然的看着洛伊，目光空洞。
“毗昙”洛伊心中一恸，就想滴下泪来。
“洛伊，师傅他死了。”毗昙目光呆滞：“是我杀死了他。”
洛伊眼眶一红，一把抓住毗昙之手，摇了摇头：“别这么说，毗昙，你不可能杀死师傅，你不可能。”
“你果然，这么想？”毗昙低头看着洛伊，轻轻一笑：“但是，的确是我。”
“毗昙，你告诉我，把发生了什么全都告诉我。”洛伊见他神志恍惚，心中又急又痛。
毗昙轻轻拥住洛伊，心内稍稍安稳了些。她说过，无论何时，她都相信他，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在他的身边，她做到了。
他的身边总算是有了一个，完全信任他，跟随他的人
于是，毗昙慢慢地说了出来，心中的那些怨恨，那些彷徨，那些悔恨，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