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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零八章 堂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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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肃堂前,婉转红颜,全都是故人恩怨。

今日立秋,炎炎烈日却没有半分清减,赤金的光辉炙烤着青黑的琉璃瓦,就连飞鸟也不敢长时落足,展翅寻找着浓密的树荫。飞鹰台空旷又幽深的正殿却带着几分凉意,缭绕在梁间的轻风不知从何处渗入,丝丝缕缕,反而令堂下众人的额上布满冷汗。

一排刑具在众人身前,散发着幽冷的光芒。

舒娘跪在堂前,冰蓝长衣委地,虽然垂眸,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将门气慨,这让洛伊有些感慨,不忍逼问,但她却是执法之人。

周真尚还是贵族身份,因此特赦免跪,立于舒娘的身旁,不过此时他却是面目苍白,垂于身前的双臂轻微的抽搐,紧张之情无力遮掩,哪里像个曾经征战沙场、立有功勋的将军?

明珠身子尚虚,因此赐了坐,于西侧,此时也是容颜憔悴。

毗昙长袖一挥,目中冷冷,还未开言便先挑了眼角,绷紧下颔。

洛伊在他身旁,俏立着,目光依然清澈,樱唇轻抿。

“今日堂审,是依我的规矩。”正殿之上的毗昙忽然开口,语音暗沉,打破了寂静,却让气氛更加紧张、沉闷:“被点名之人方才能发言,若是有人违规,便是大刑侍候。”

声声坠地,让周真几乎站立不稳,额上的汗珠流淌不止,也不敢拭,目光只死死地垂着,不敢略抬,西侧的明珠也是紧张不已,轻飘飘的目光扫过跪于地面的舒娘,正碰上了她安慰般的眼神,才算略略安定,微微颔首。

毗昙刚才那句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自己心里也是存了几分疑惑的,原来如何审理完全是洛伊的主意。一般刑部审案,通常都是将各位疑犯分开询问,而洛伊却将三人集中一起,并让自己只审周真与舒娘,这用意毗昙揣摩到现在依然不明,此时他微微侧面,见洛伊轻轻一笑。

“周真,你将当日情形再说一遍。”毗昙会意,眼睑半垂。

周真明显吃了一惊,堪堪抬目,迎面而来的却是两道刺芒,带着森森寒意,这让他略退了一步,用力吞咽了一口喉间的唾沫,方才颤抖着语音将当日情形说了一遍。

洛伊的一双明眸只注意着舒娘,见她依然跪得端直,云鬓之上珠翠全无,但青丝未乱,额上晶亮,两道秀眉却平和如初,即使是周真说到与她在房内缠绵之时,也是这般淡然,若不是时有绕梁轻风将她冰蓝的衣袂轻轻掀起,简直就如石雕一般。

一丝慌乱皆无。

洛伊微微颔首,心内对这位命运坎坷的女子再添了一层好感,再将目光投往明珠。

因为失血过多,明珠的嘴唇惨然无色,曾经千娇百媚的一张芙蓉面苍白瘆人,眉尖微蹙,许是因为伤口的疼痛,或者是因为心中紧张,额上冷汗直淌,只有一双天然秀目依旧风情万种、楚楚可人。

究竟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才能让这么一个婉转娥眉毫不犹豫地重伤自己?

此时周真已经说到中毒昏迷的那一段,洛伊清晰地从明珠双目之中,捕捉到一丝慌乱,虽然她极快地通过呼吸平息,但到底还是露了痕迹,这不由让洛伊轻轻一叹,今日堂审必定会水落石出,两名如花似玉的女子将要沦入牢狱,她们此时,可曾预见了结局?

待周真说完,正殿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静,毗昙直盯着舒娘,却未从她的面容之上捕捉到一丝信息,心内不满,沉声道:“舒娘,抬起头来。”

细细地答了一声是,舒娘缓缓抬眸,一双杏目与毗昙略有些阴沉的目光相撞,却并无慌乱,反而是目光盈盈。

“周真说的可是实情?”毗昙略一挑眉,依然维持着肃冷。

“略有出入。”舒娘的语音依然清婉如流水,在空旷的正殿涓涓流淌而出:“公卿那日确与奴家谈起为明珠与小嫚赎身之事,奴家虽也应承了公卿,不过明珠毕竟是万艳坊的头牌花娘,因此奴家提出需要公卿宽限两月,好待奴家培养她人,公卿又求了一通,但奴家确有难处,直到寅时,公卿才说要与严拓公商议此事,告辞离去,并非奴家遣他回去。”

这番言辞流畅轻快,与明珠的供辞暗合,对周真当然极为不利。

周真想不到舒娘会如此说话,急得面白唇青,正待分辩,却见毗昙两道刺芒再次迎向自己,想起开审前宣布的规则,立即缄口,只觉背脊之上忽然窜起一股寒凉,瞬间湿透了贴身的亵衣。

略略沉默,毗昙见舒娘唇角微翘、面色如常,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一蹙剑眉,目光更加阴沉了下去,却听耳边潺潺之声又起,这次却是洛伊开了口。

“舒娘与周真是旧识?”

“当日已经禀报大人,奴家是多亏了公卿的照拂方才脱离了官妓身份,自立万艳坊,待公卿确与他人不同。”舒娘将目光缓缓右转,与洛伊相对,不焦不躁。

“舒娘可知今日这番供辞,会将周真置于什么处境?”幽幽青眸之中,温和如常,洛伊轻轻一笑。

这让舒娘略略一愣,方才说道:“虽然舒娘多得公卿照拂,可这是命案,舒娘不敢隐瞒万一。”

“这么说,你知道你的供辞会置周真于不利。”笑容愈深,洛伊的语音尚如往常般清婉,却渐入厉害之处:“你应当不知包厢内发生了什么,如何知道这番供辞会置周真于不利呢?”

舒娘眉目一窒,唇角渐无笑容。

却见洛伊缓缓从堂上步下,浅紫绸裙之上精致的缪兰随着步伐摇曳生姿,直到自己面前,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向明珠:“明珠的身世,舒娘你可知详细?”

即使舒娘表面依然平静如初,不过心中已然是忐忑难安,因此她并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思虑再三,方才轻启樱唇:“回大人,奴家当然是清楚的。”

“你知她从前习过杂耍?”

“是,明珠之所以成为万艳坊的头牌,因为她姿容出众,更因为她善使飞刀长剑,与其他花娘不同,才让贵族公卿们觉得新鲜有趣。”

洛伊点了点头,她问这些的时候目光直逼明珠,见她慌乱仓促香汗淋漓,料她心内已经乱了方寸,于是将唇角的笑容一收,眉目忽然严肃,却依然只问舒娘。

“舒娘你再说说当日情形。”

“是。当日周真公告辞之后,奴家照例前往各包厢巡视,当时多数客人已经散去,小嫚的包厢依然还是笑语喧腾,奴家素知判府主薄之子善饮,担心小嫚,便入内周旋,叫了小嫚出去。”

“你可知小嫚与明珠有约,要前往后院上等包厢?”忽问。

“当时不知。”舒娘答完,心内忽生不安,又补充道:“事后才听小嫚说起。”

“可是明珠的口供之中,舒娘你却是知情的。”洛伊依然直视明珠,并不看舒娘:“当日明珠的客人本来是俪阳城澜沧,因为周真来求,舒娘你便从中涡漩,遣了明珠去了周真的包厢,当时小嫚也在,俩人约好稍后让小嫚去见严拓,在此之后,舒娘你才遣了小嫚去陪判府主薄之子。”

明珠听到这里,就连嘴角都抽搐起来,更觉胸口之伤疼痛不已,忍不住呻吟出声。

洛伊这才不再逼视,转过身面对舒娘:“判府主薄虽是小嫚熟客,当日却并未点她做陪,舒娘你有意让小嫚前往的吧?”

舒娘攸地抬眸,柳眉渐弯,却依然轻笑:“大人何出此言?奴家为何如此?”

“我已经询问过主薄之子,当日他点名的女子并非小嫚,舒娘你是为了将小嫚拖至寅时,才故意为之。”

因为寅时,是舒娘与明珠商议好动手的时辰,即使那日主薄之子未到,舒娘也有别的办法,让小嫚寅时过后,刚巧前往目睹命案,以及时挽救明珠的性命。她们将细节设置得环环相扣,但因为准备的时间还是太仓促了,也留下了诸多破绽。

这起案件,早有杀意,作案方法以及嫁祸方式、如何脱罪等等,舒娘与明珠早已议定,只是周真与严拓何时再来,却不是她们能控制的,因此实施之时,一定会存在漏洞。比如在供辞的契合之上,就出现了矛盾。

“奴家不知大人何意,明珠即使与小嫚提过寅时相会之事,因为不是大事,奴家当时疏忽了也是有的,主薄之子确为小嫚熟客,当日也许是未点小嫚之名,但奴家以为他是必定要点小嫚的,才遣了小嫚过去。”舒娘这时也略有些慌乱,语音失了方才的平和清婉,涓涓之音变得湍急起来。

毗昙见洛伊审得精彩,也不插口,略靠着宽大的黑雕木椅,目光依然凛凛。

洛伊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微挑着精致的眼角,语气柔和如春:“舒娘你接着说。”

反而让舒娘一愣,心中更加惴惴,额上的晶莹已经密密一片,微抿了抿唇,略闭了闭目,方才继续说道:“奴家正与主薄之子饮酒,忽闻有女子尖叫之声,心中便知出了不妥,交待了几句便急往后院而去,见数名贵族围在周真的包厢之前探目而视,小嫚跌坐院中,还有人叫嚷着出了命案,于是急忙拨开人群前去查看。”

“当时严拓仰躺在血泊之中,已经没有了气息,奴家急忙去看明珠,见她胸口插着利刃,伸手去探还有微弱鼻息,便急忙吩咐了报官与请大夫,就是这些。”

说完之后,舒娘微微吁了口气,肩脊才舒缓了几分。

洛伊却再接近了几步,轻轻一问:“舒娘,你至始至终都未去确定周真的生死?”

和软如春的一句话却让舒娘蓦地紧张,微张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你与周真相识多年,也承蒙他的照拂,待他与常人不同,当日严拓毙命,周真伏在他的身旁,你却对周真的生死毫不关心,舒娘,你认为这也符合常情?”

“奴家是,因为当时太过慌乱……”舒娘微弱的辩解,终于无法圆满,干脆缄口不语。

毗昙一笑,照洛伊这么审法,即使没有实据,这案子只怕也照样水落石出了。

周真到了这个时候,方才略略放下心来,虽然知道明珠指证自己,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就连舒娘都会牵扯进来,想自己对她多有恩惠,她却如此恩将仇报,心中着恼,此时只瞪着血红的眼睛,狠狠直盯舒娘。

至始至终,舒娘没有给周真任何回应。

洛伊缓缓转身,见明珠已如虚脱一般,软在硕大的靠椅之上,胸口起伏剧烈,不由得轻轻一叹,但眉梢眼角却逐渐严肃,行至她身边,居高临下的逼视着,良久才说:“明珠将那日的情形再说一遍吧。”

这时的明珠早无当日刑部问询的镇定,刚才洛伊逼问舒娘的情形已经让她心惊胆颤,知道眼前婉转峨眉实在胜过刑部须眉平庸之人太多,自己的手段只怕她早已明了,青紫的柔唇颤抖不已,一番言辞说得停停歇歇,却与在刑部的口供并无差别。只是她并不敢正视周真,甚至此时也不敢再看舒娘一眼,单薄的眼睑死死地垂着,因为肤色苍白,青紫的脉胳隐隐约约,暗暗跳动。

“据你的说法,周真与严拓忽然起了争执,周真暴怒之下杀人,为了灭口,也要将你一起杀死?”洛伊围绕着明珠踱步,虽然徐徐,但渐成逼迫,明珠已然紧张得几乎崩溃,此时不能让她松弛下来。

“是。”明珠不敢多说,答了一声。

“这就奇怪了,周真既然暴怒杀人,当然不可能先在杯中落毒,那为何严拓口中却有迷药?”洛伊嘴角带着戏谑,明珠不敢看她,干脆就蹲下身子,逼得明珠无路可逃。

“奴家不知……”明珠避无可避,战战兢兢地与洛伊对视,仿若是积累了全身力量一般辩解道:“奴家猜想定是周真公下的毒,以混淆视线,造成外人做案的可能。”

听到明珠当面指证,周真抑制不住心底的焦急与怒气,彻底暴发出来,他一抬手臂指着明珠,因为几日以来无法修整略显凌乱的胡须剧烈抖动着,一声怒斥:“你这个贱人!你说的都是假话,为何要编造这些来诬陷老夫!”

“啪!”的一声,堂上醒木一拍,毗昙一双冷目随声刺来,一道乌眉高挑,嘴角阴戾微斜:“周真公,你忘了我之前说的话?”

周真大惊,一个冷颤后,愤怒之情倒是被这两道刺芒震得灰飞烟灭,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丧着脸求饶:“司量部令恕罪,小人一时激愤,但说所却是句句属实,实在是这个妓女诬蔑小人……”

“那,现在是你在审案还是我在审案?”毗昙不待周真说完,冷冷再问。

周真立即噤声,紧抿着嘴唇,也忍不住眉梢眼角神经质的颤抖。

“堂执事在否?”毗昙方才往后一靠,微垂着眼睑并不犹豫:“周真扰乱堂审,处杖刑。”说完幽黑的广袖一挥,便有两人从殿侧一声不吭地上来,架了周真便往东侧而去,立时便闻周真凄厉呼痛之声。

这让洛伊心中稍觉平衡,虽然明知周真无罪,不过此人阴险狡诈、背信弃义,种种作为让洛伊极为鄙视,让他挨一顿痛打也可缓解心中恶气,于是冲毗昙微微一笑,带着赞赏之意。

毗昙将洛伊的笑脸接了个正着,顿觉这阴森的殿堂温暖如春,习惯性的露出两排白牙,纯粹而灿烂的笑容让洛伊忽觉错乱。

仿若非在深深宫厥肃肃刑堂,仿若身于葱葱山谷粼粼静水,毗昙依然还是山野之间过往如风的潇洒青年,他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如此灿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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