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难忘，一枕高楼到夕阳。
次日的大殿会议召开之前，德曼先在仁康殿召见了众人，偏殿的重重垂帘已经撤去，不若孱弱惧光的真平王，德曼热爱明亮灿烂，于是此时阳光便从天窗无遮无挡地倾泻而入，金色光线明艳悬浮，更有绿植蓬勃于随目可见的屏角枱边，宽敞的沉香议桌上首，德曼端庄落座，受了众人一礼，才缓缓举臂示意大家落座。
瘐信与毗昙分别坐在德曼左右下首，依次下来是阏川、洛伊、月夜、流云。
“对仲夏月的谋逆事件，朕已经有了决断。”目光环环扫视，却并不在任何一张面孔上停留，只顾自说道：“朕对于世宗等人谋逆之罪，决定不予追究。”
如此决定显然出乎众人的意料，就算是流云，也是眼角略挑直盯着德曼，只有洛伊神色未动，只垂着眼睑若有所思。
“即使是美室之罪朕也将放弃追究，仲夏月的事件便当做柒宿与石品策划的阴谋，将二人枭首剥夺一切爵位，从花郎之风流黄榜除名，以此结案写入史册之中。”
女王不顾众人的惊异缓缓说来，而这次就连洛伊都大惊失色。
“陛下恕罪，小人不明，为何就连美室都要如此宽恕？”率先质问的人是瘐信，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非玺主果断选择放弃，朕已经撤兵回宫，此时的情境便依然胶着不明，即使因为如此，也当感念玺主之英明决断。”德曼略做解释，复又说道：“过去的三十年，贵族们私欲膨胀、贪欲横流，未知吞噬了多少属于国民的财富，如今新罗之国境内，竟有许多地方民不聊生，让朕不得安稳，因此痛下决心彻查贵族们的贪污之行，而这三十年来最熟悉贵族事务之人，便是美室手中的亲信。”
“明白了，因此陛下您的想法，是要让他们去彻查贵族贪污一事。”流云听到这里才算是明白了德曼的打算，拍了一下手掌，率直一如往常，倒是引得德曼真心一笑。
“陛下的决断固然英明，但是小人尚有担忧，美生等人究竟是否会效忠陛下，若是他们阳奉阴为，陛下的一番苦心岂不白废？”阏川道出了心中隐忧，却见德曼笑容未失。
“朕打算设立司量部，将美生等人编制入内，司量部负责调查贵族贪污以及所有朝臣不正之行，由司量部令全权统领，直接对朕负责。”说到这里略为停顿，目光便停留在毗昙的面孔之上，今日他如此安静，倒是不像平时。
“诚如阏川所忧，美生等人不能完全信任，所以，朕给他们安排了极为合适的首领，也正是今日大殿会议将要宣布的要事之一，司量部令将由无名之徒首领毗昙担任。”
这番话再次引起了众人的震动，毗昙也是攸地抬起了眼睑，一双乌眸之中半是惊喜半是怀疑。
“毗昙在此次仲夏月事件中，功劳显著，本应嘉奖。”德曼嘴角微抿，轻轻冲毗昙颔首：“更何况毗昙本是美室与真智王之亲子，身份尊贵，因此朕决定授于毗昙公卿大等之爵位，进入和白参与国事，并赐封地修建大等府，领司量部事。”
如此重用亲睐固然让毗昙激动不已，更加欣喜的却是女王对他的信任与倚重，心怀诚挚地领旨谢恩之后，迫不及待地便看向洛伊，却见她垂眸陷入了茫然，难道是太过震惊？即使是洛伊也没想到吧，女王竟然如此信任自己。
瘐信与阏川这才明了毗昙的身份，震惊之余，对于德曼的封赏倒是真心的没有异议，不过此时不是道贺的场合，瘐信默然不语，阏川却对毗昙展开了一个微弱而由衷的笑容。
而洛伊还是陷入在自己的茫然中。
正是因为德曼刚才的一个赦令，仲夏月之事件以柒宿与石品之罪终结，这么说史册之上不会有美室谋反一说，那么，历史难道从未改变？那么，难道自己再是怎么努力，最终也不会挽回毗昙的结局？此时的她慌乱不已，德曼的话虽然字字在耳，但这不是她关心的，她缓缓抬眸，眼中是毗昙的满面欣喜，这样心情便更加沉重了下去。
那沉重让自己一人几乎承受不住，于是在出了仁康殿后，将心中的疑虑尽数告诉了流云。
这个问题也是流云无法解答的，不过她见洛伊满面忧愁，也只得开解：“虽然美室谋反一事是否为改变历史后的结果，这一点无从得知，但是据我认为，我和你既然从千年之后来到了新罗，这一点已经是改变了历史，历史上什么时候有了洛伊这么一名原花？你的名字也不可能在风流黄卷之中，所以勿须太过忧心纠结。”
果然让洛伊心中的纠结渐消，细细想来不由得一笑，可不如此？历史之上，文努又何来自己这样一个女儿？她们的到来已经改变了历史，至于毗昙，他的结局也一定会得到改变。
洛伊这么笃定着，必须要坚持下去。
——
德曼继位之后的第一次大殿会议，宣布了一系列重大的人事变革，除了毗昙的身份与司量部的设定之外，任命洛伊为原花的诏令也正式发布。
汲取了仲夏月之变的教训，将兵部令一分为二，设兵部左令与兵部右令，命金舒玄为兵部左令掌握徐罗代之城防与新罗宫之禁卫军，兵部右令仍由薛原担任，这也是考虑到毕竟多数边防将领以及驻城将领，多为他的旧部。
瘐信兼任兵部大监，阏川为禁卫统领。
春秋授公卿大等之爵位，入和白参与国事，本应在宫外另赐封地修建大等府，但考虑到他年纪尚幼，让摩耶太后颇为挂怀，因此依然特例居住在皎月殿内。
升周真公为兵部大监，位及大等，迁入徐罗伐；其子弼吞袭上州停城主，仍然统领数千兵士。
廉宗入宫成为花郎，为无名之徒的首领；月夜入兵部任领事，属瘐信编制，雪地成为龙华香徒之首领。
属于女王的崭新时代至此徐徐拉开序幕，每一个人，似乎都迎来新生。
而青龙翼徒的营地却是一片愁云惨淡，虽然除了石品以外，其他人的罪行皆被赦免，不过对于首领如此凄壮的死亡，众郎徒还是哀伤不已，做为一名花郎，最为荣耀之事便是死后牌位进入风月榜，为众郎徒膜拜怀念，可是他们的首领，此时首级被高高地插在竹杆之上，悬于城门示众，即使是姓名也将从风月黄卷除名，石品的一生如此终结，又怎么不让与他共同战斗的郎徒们悲愤。
郎徒们哀声痛哭之际，洛伊悄无声息地进入营地之中，这是她成为原花之后，巡视的第一处营地。
眼见一众郎徒悲痛欲绝，洛伊缓缓走近，草青的绸衣随着步伐轻轻飘扬，浅紫长裙漾漾如波，任是素色的衣裙也让她明婉动人，窈窕无双，不由得让青龙翼徒们陷入了一阵恍惚。
而洛伊是有意换上素色的衣裙才来见青龙翼徒们，她了解他们的悲伤，但是她不能纵容他们的悲伤，因为石品已经成为谋逆的大罪之徒，这一身素衣，便是对石品仅有的尊重了。
“我理解你们的悲伤，但是莫要在营地哭泣了，今日十五，月川大师会去瞻星台设点行医，你们前去维持秩序，等人群散尽之后，再在瞻星台前祭奠吧。”洛伊俯视众人淡淡一句，在一众感激涕零之中，转身离去。
一边往风月堂去，一边想像着毗昙今日如何以崭新之面，与美生等人再见。
——
司量部做为监察百官的重要机构，当然设在新罗宫内，列仙阁旁的飞鹰台，便是司量部处理公务的据点，毗昙一身黯黑长衣，由得黑革腰带紧紧一束，便显轩肩长脊威严倜傥，并不若平时青丝随束，而是极其公整地挽成发髻，中插黑金发簪，系同色但有金线勾勒的绸带，更显高额剑眉、鬓若刀裁。
手持纯黑羽扇，左手负于腰后，于议政厅外站了那么一会儿，方才合了羽扇轻击掌心，迈步而入的同时便略沉了剑眉，微寒了星眸，冷淡了唇角。
仿若只经过了短短一夜之间，那名潇洒不羁的青年就完成了到赫赫贵族的蜕变，冰冷的目光在众人明显还略带着不服的面孔之上微微扫过，一丝冷笑牵起，略略抬着下颔。
这般冷酷高傲让众人心中一凛，极其熟悉！他们在面前这名新贵的身上，似乎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于是面上的不服渐成尴尬，在薛原与世宗的带领下恭敬一礼，自然而然地垂眸不语。
才算是稍稍满意，毗昙略一抬步迈至议桌上首，稳稳落坐，只用手中的羽扇轻击议桌，“彭”“彭”两声，便算示意了。
眼看着气氛略显沉重，夏宗撇了撇嘴，随意一句：“果然是有血缘，冷酷无情的样子简直与玺主一模一样。”
原意是想缓和气氛，即使严肃如玺主，当时的自己也常常插科打浑，而美室多数时也不与他计较。
却被阴冷的一道目光轻轻一扫，跟着便是毗昙清亮却狠戾之声：“若是怀念逝去之人，也可跟随她而去。”
夏宗整个人伫在了木椅之上，他没有想到毗昙如此不留情面，正欲发怒，却被世宗冷目一横，于是便继续发愣下去。
毗昙却并非就此罢休，手腕一甩打开羽扇，刀子一般的目光再次扫视众人：“你们听好，司量部令如今是我毗昙，若是有人再拿我与玺主比较……”却并不细说，只是半道眉一挑，目中便有杀意骤生。
除了夏宗，美生与薛原等人倒是心怀安慰，在他们的心里，对于毗昙滋生了第一丝暗佩，对于今后的道路，才算是看到了一丝曙光，而室内的气氛也略为松弛了下来。
“老身有话要先讲。”此时上大等世宗缓缓起身，几日里他的身子再孱弱了几分，就算是简短的一句话也说得有些气喘吁吁：“望司量部令允许。”
并无为难，毗昙颔首。
“玺主一去，老身于这世间也再无留恋，留此残生想于庙内独守孤灯便罢，还望司量部令怜惜老身，求得陛下恩准。”世宗缓缓说出这句，淡淡直视毗昙。
此话显然连夏宗都未曾料到，此刻他仿若已经成了石雕一般，瞪眼张唇。
并未太多思量，毗昙再度颔首：“上大等既然身体欠佳，回府休息便罢，择日我再去求陛下圣意。”
众人目送世宗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出了议政厅，都有些感慨，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司量部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彻查贵族贪污之行，而首当其冲，无疑是上届和白。”毗昙不待众人从感慨中回转过来，沉声道：“陛下的意思，和白必须换届，和白之中贵族们的贪污行为必须彻查。”
说完幽深的目光再次扫视众人：“在座诸位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去三十年的贪得无厌，无须多言，也心知肚明吧。”
美生与夏宗立即满额冷汗，他们的家族历来因为美室的庇护，敛财无数，此时不敢有一丝异议，诺诺称是，盘算着要拿出多少家产才能平息此祸，一边偷偷打量毗昙，心底哀叹着今后的日子怕是步步难行，这新首领看上去比玺主更加心狠手辣，想要迎合他只怕要暂收贪欲了。
“那么，我们的和白之位……”几经盘算，美生颤颤惊惊地问。
“陛下并未有撤弃尔等和白之位的旨意。”短短一句，让美生与夏宗略略安心，看来女王果真极为重视司量部令，保留他们的和白之位无疑是要巩固新贵毗昙的权势，不过丧失一些家财而已，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毗昙将美生等人的神情纳入眼底，嘴角一斜，却忽然起身：“该怎么做快些回府安排吧，薛原公与宝宗，你们要前往和白们府上了。”
说完一撩衣摆，手中黯黑的羽扇摇摇不断，行至门前忽然站住，一回眸，羽扇挡了半边面孔，掩了唇角的笑意，戏谑的目光抛往身后呆若木鸡的几人——
“莫要在我身后议论不休，这是本公卿最为痛恨之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