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芳虽然失望，不过真正的杀着还在后头，倒也并不太着急。
清了清嗓子，梁芳继续往下念道：
“臣观史常自问，唐玄宗，隋炀帝，亡国之君乎？”
成化皇帝只觉脸皮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有点辣！
唐玄宗，隋炀帝这样的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现在的书生，要求还真是高啊！
拟心自问。
成化皇帝觉得若是自己与这两个皇帝易地而处，绝对会比他们做得更…好…得有限！
这两人可都不是昏庸之主，都曾将国力发展到了鼎盛。
唐玄宗时乃是著名的开元盛世，兵锋越过西域，国力之强自不必说。
隋炀帝南征北战，突厥闻其名而远遁，灭国不知凡几，武功赫赫。
可这两人最后都把国家丢了。
唐玄宗连最爱的女人被绞死在自己面前亦无能为力，只留下千古《长恨歌》，为后人且唱且悲。
隋炀帝在大殿上被权臣扑杀，身死国灭，成为超越了秦二世的最大二世祖，败家界之最。
不亦悲乎？
成化皇帝还是要脸的，换作自己是这两人，结果会如何？
应该不会灭国，因为自己比他们英明神武？
不是，因为自己比他们野心比他们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没他们那么作死。
说白了成化皇帝认为自己是守土之主，不会像这两货如此好大喜功，东征西讨。
这样一想，成化皇帝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其实优点也并不算少。
梁芳继续念道：
“君非甚暗，孤立而扬弊甚多，臣尽营私，结朋党而公忠绝少也。”
咦，这句话有意思，很有意思！
这句话很是发前人所未发！
以往史学界讨论朝代的成败兴替，总是喜欢将所有的失败原因都扣在皇帝头上。
谁让你是皇帝呢，亡国不骂你骂谁？
可一个朝代的兴衰固然与皇帝的发挥有莫大关系，更是与实际管理天下的百官息息相关。
实话实说，就算是说出千古名言“何不食肉糜”的昏君晋惠帝，难道他不是想百姓好才会这样说的吗？
其实晋惠帝实在很冤枉，他只是一个长于深宫，被妇人呵护着长大，没什么见识,脑回路有些精奇的倒霉孩子罢了。
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他真的很纯很精奇：
一天，惠帝听到蛤蟆的叫声，于是他好奇地问左右：
“这叫来叫去的小东西是属于私人的还是官家的？”
左右想了很久才确定皇帝不是在说笑，于是答道：“他在官家的地叫唤就是官家的，在私人的地叫唤就是私人的。”
看看，晋惠帝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单纯得出奇。
因为单纯，所以后来就被人篡位挟持，沦为了傀儡。
这样的皇帝，你能把亡国的责任全推给他吗？
他本身就是被害者好不好。
现在这篇文章能客观地看待历史，没有把责任全部扣在皇帝头上，这并不多见。
尤其是那句“君非甚暗”，实际上是在为皇帝开脱责任。
如此一来，成化皇帝的脸色总算有点好转。
尼玛听了这么久的文章，只有这一句还算是人话！
梁芳又接着念道：
“百姓之惨烈，言之者多，心忧者少，人情弊于其所不见，燕雀处…处…处…”
读到这里，梁芳又读不下去了……
成化皇帝正听得认真，这一句实际上是批判大臣的不是，刚刚听出点味来，这梁芳就又停了下来，烦不烦啊！
“又怎么啦！”成化皇帝不耐。
“此处有讳，奴婢不敢擅冲尊者名讳。”梁芳老老实实地回答。
在他的预计里，成化皇帝必然是会勃然大怒，甚至是气极反笑的。
原因无他，因为成化皇帝在前面被狂骂得满头是包，早已经憋了一肚皮的怒火，怒气值杠杠的满格。
成化皇帝早就需要寻一个借口来发泄怒气！
但不论考官还是考生都是依足了规矩来的，纵然有些语言出格却也并不算太多的事，发作与否，端的看皇帝是否极有“人君气度”。
成化皇帝自己是明白这一节的，只能强忍着。
此时此刻，考官们呈送上来的试卷竟然有一份是犯忌的，这可是明显违反国家抡才大典的大事，以成化皇帝小气吧啦的性子，不借机发作才怪了！
梁芳拿捏皇帝的性格已经精准到了毫厘。
事实证明，梁芳是对的！
“什么？！”成化皇帝又惊又喜！
惊的是在如此严肃的考试之下，这些千锤百炼的考生居然还会犯如此低级错误！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犯了忌讳的试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当作前十名单呈送了上来！
这考生是干什么吃的？阅卷官们又是干什么吃的？
十几双眼睛硬是没看出其中的忌讳！
辜负对恩啊！你们对得起朕么？你们对得起谁？
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喜的是终于“师出有名”了，这岂不正是瞌睡遇到枕头？
朕正想发作而不可得，竟然就送了一个大大的理由上来，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猪队友！
成化皇帝只想仰天长笑，很好很好，这个忌讳犯得好，犯得妙！
“呈来，朕要亲览。”成化皇帝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梁芳自然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还十分贴心地指着那个“樘”字，道：
“皇爷请看，这里。”
成化皇帝看到这个“樘”字，不禁很是懵弊了一会，这算什么犯忌？
“咳……东宫……”梁芳不禁小声提醒了一句。
我……去，成化皇帝这才想了起来，原来不是犯了自己的名讳，而是犯了太子的名讳。
自己儿子的名讳连自己这个作父亲的都要想好一会才回过味来，那些大臣们忽略过去的原因也就找到了。
但是过失就是过失，是不容许有任何借口掩饰的，这下好了，自己终于有借口发作了！
这些混帐东西尽塞些不中听的文章进来，这下好了，朕有借口全部罢黜，自己去“寻落卷”，不信没有让自己满意的试卷，若是没有，大不了重考！
从来没有皇帝不给阅卷官面子全部驳回的，可这次是你们先不给朕面子，朕也就不客气了！
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是病猫么？
是不是朕一直强调一团和气就认为朕是可欺之主？
朕就偏偏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皇家威仪！
哼哼……成化皇帝提起朱笔。
恶狠狠地打一个大大的叉，然后发旨意申饬之。
就在笔尖距离纸面不到一根头发丝距离的时候，便听到一声妖魅入骨的声音传了过来：
“夫君，何事发如此大火。”
全天下能在广庭大众之下如此称呼成化皇帝的，当然只有万贵妃万娘娘一人。
成化皇帝提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贞儿，你怎么来了？”什么见鬼的试卷，成化皇帝此时早已经扔到了一边，放下笔，迎了上去。
在成化皇帝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便是万娘娘，别的什么都退到一边。
“人家听说夫君生气，连九龙杯都摔了，怕你气坏了身子，就过来看看，怎么？不喜欢？不喜欢我走了……”万娘娘说着要走，实则挽着成化皇帝的手臂，紧紧搂在怀里摇来摇去。
如果说梁芳能把握成化皇帝的心理把握到毫厘，那万娘娘就是能把握全部身心渗透到每一个细胞。
开什么玩笑，成化皇帝两岁的时候万娘娘就开始服侍他，硬生生把一个童养婿带成自己的枕边人.万娘娘对于成化皇帝来说，就是亦母亦妻亦友的爱人，与自己生死与共不离不弃风雨同舟……（以下省略一万字）。
若是有一个西方的神父在这里，他一定会感慨，成化皇帝当真是一个情圣！
因为，他真正做到了西方人梦寐以求却无人做得到的誓言：
无论疾病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直至生命的尽头。
万娘娘自然不是为了方唐镜的文章而来，她也根本不知道此事。
刚才成化皇帝大动肝火，怒摔了九龙白玉杯，众人吓得屁滚尿流。
如此怒火，非得重量级人物才能化解得了，于是早有人飞报万娘娘，请其前来灭火。
万娘娘担心丈夫身体，立即就急急赶了过来。
就……就了差一根头发丝，真真是天公不作美啊！
为什么？
梁芳心头一万匹那什么马呼啸而过，默默流着泪往肚子里吞。
心有不甘地叹了一口气，梁芳躬身退了下去。
万娘娘在场，自然不需要他们在旁边服侍，这是老规矩了。
不过也只是暂停罢了，待会万娘娘一走，还是要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