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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朕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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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

随着时节开了春,朝廷也渐渐从冷冬里复苏过来,开始继续梳理着如今日益庞大的大明朝。

西城江边的龙湾码头上,整日里巨大的海船扬帆起航,它们会在出了松江府那边的长江口之后,分别奔向东北方向和西南方向,再一次为大明源源不断的运输着新鲜的血液。

去年冬天长江两岸的百年未有之大雪,多带来的影响,或多或少也显露了一些。

田地愈发的泥泞,道路和山体随时都会崩溃,这让朝廷户部和工部,不得不一日一日的入宫面见皇帝和储君,商议着各项决议。

兵部则是在为洪武二十八年的边疆战事不断的筹备着,九边年年开战,如今南边也是持续不断的用兵,便是一袭大红袍,这时候也没有喘息的机会。

应天城东边,往钱塘江去的官道上,无数的沿路府县百姓被征发而至,力争要在一年之内完成水泥路主体修建,再用一年的时间彻底完善大明朝这第一条横跨数府数十县的新式道路。

而在太平府矿那边,工部和将作监的人也不时的传来喜讯,蒸汽机的功率愈发的强劲了,体积也愈发的小了起来。隐隐约约,朝廷上下还听闻,这些人似乎已经提出了另一种又有别于水泥路的新式道路,是需要用到蒸汽机的。

万物更始,万物有新。

这方华夏偌大的帝国,一步步的向着崭新且从未有过的方向坚定的前行着。

只是满朝部司衙门,被无数国事社稷牵连之际,却还要分出精力来应对中原六府地黄河溃决泛滥成灾一事。

钦赐监国皇太孙殿下西巡兼行赈济的队伍,依照每日回禀朝堂的公文,早已到了河南道开封府兰阳县。

皇太孙在徐州府险遇乱贼伏击,幸得转机,顺势设计剿灭乱贼一事也早就在朝堂上传开。

上上下下,无数人因为中原之地上的事情忧心劳神。

而最新的消息,则是皇太孙初临开封府兰阳县,便斩了兰阳县令曹智圣的人头,传徼县域,安抚民心,恢复生产,加紧修补黄河河堤。

形势,和朝堂开始时的预期,有了一点不同的演变。

华夏自是一体,大明亦是一体,朝野上下从无区分,如千丝万缕的纠缠在一起。

开封府的一粒小石子被丢进了大明的池水里,终于是在水面上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坐落在应天城东北角的皇城大内。

在夜幕的映衬下,灯火照亮了入值的上直亲军卫官兵们的身形,好似亘古不变,立在那城头上俯瞰着这座帝国心脏的每一下跳动。

此间已经到了深夜。

皇帝和储君太子都已经安歇,还在宫中操办做事的内侍和宫娥们,纷纷都压着脚步,不敢有一丝杂音发出。

几只狸花猫坐在宫墙上,望着那些似乎永远都不眠不休的人类,低声的呜咽了几声。

忽的。

皇帝寝居乾清宫中,传出了一道低喝声,惊得狸猫坠强。

也引得周遭无数的人们涌向宫门外。

内宫总管孙狗儿跪在宫门前,沉声道:“奴婢问圣躬安否。”

说完之后,孙狗儿小心翼翼的带着两人到了宫门前,轻手轻脚的将宫门推开。

须臾之后,乾清宫中的烛火亮了。

带着人走进寝宫的孙狗儿,脸上却满是惊恐和担忧。

只见寝宫床榻上,穿着里衣入眠的朱元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压着被褥坐在床上,双手不断的颤抖着,从额头到脸上满是汗水。

“陛下……”孙狗儿轻轻的呼喊了一声,见得不到回应,他立马回过头,眼底闪过杀气,看向跟着自己进来的两人:“闭上嘴滚出去!”

那两名小内侍,因守着宫中的规矩,自入殿后便没有抬起头,此刻闻听孙大伴的话,立马惶惶不安的将头低的更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往殿外退下。

这时候,孙狗儿才向着龙床进了两步,跪在地上,抬头望向一直坐在床榻上,满脸汗水如雨下的皇帝。

“陛下,可是夜惊。老奴叫人去煎熬安神的汤药送来……”

说着话,孙狗儿便要伸手,为皇帝压好凌乱的被褥。

却不想这时候,朱元章忽的伸出手,压住孙狗儿的手臂,脸色狰狞的转过头看向孙狗儿。

只是一眼,伴随在皇帝身边十数年的孙狗儿心中不由一跳。

皇帝这幅面孔,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即便是在当初,皇帝对淮西故旧功臣大肆下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让他寒芒在背的感觉。

朱元章张了张嘴,嗓音沙哑的低声道:“不要惊动了外面的人,朕……俺只是做了噩梦。”

孙狗儿的心头又是一跳,皇帝是将就天人感性的,和天地是有联系的。

皇帝做的噩梦,谁能知道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孙狗儿咽了咽口水,小声安抚道:“陛下洪福齐天,得授天子位,坐镇华夏九州之地,受亿兆黎民供养,自有满天神佛天兵庇佑,无邪无祟,鬼魅莫敢抵近。”

朱元章的额头根根青筋暴起,穴窍凸起,他压着沧桑的嗓子:“朕觉得有点冷。”

孙狗儿手一抖,赶忙小心的从皇帝的掌下抽离手臂,躬着身从一旁的镶贝红漆大木柜里又取了一场被褥,蹑手蹑脚的回到床榻前,业业兢兢的压着声,将被褥从后面背盖在朱元章的后背上。

他随后又走到前面,将被褥的两角捏住,向着朱元章的胸前一紧一压。

做完了这些,孙狗儿手脚不歇的,继续从一旁取了一直温着的热水,倒入茶杯送到了朱元章眼前。

“陛下,喝口温水,压压惊。”

朱元章默默的接过茶杯,一开始是小口小口的喝着,最后却是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一杯水,朱元章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孙狗儿还要再为皇帝倒一杯水,朱元章却是抬起头看向了他。

“你且待在此处,俺与你说说话。”

孙狗儿立马停下脚步,蹲下身子。

朱元章脸色紧绷,浑然不顾的用被褥一角重重的擦拭满是汗水的脸颊。

“俺梦到熥哥儿了。”

朱元章忽然的念叨了一声。

孙狗儿两腿微微一颤。

朱元章的眉头凝起:“俺看到熥哥儿这一遭出了事,他的眼前皆是血海,炽哥儿和炳哥儿两人都披了甲,满身的血……”

孙狗儿啊了一声,整个人软在地上,双手趴着,脑袋不停的磕在床榻下的脚拖上。

寝宫里磕头声砰砰作响。

孙狗儿惶惶不安的胡乱开口道:“陛下安心,太孙殿下和二位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大明列祖庇佑,绝不会有事……满天神佛……殿下……殿下。有陛下自,殿下不可能会出事的。”

“陛下定然是许久不见殿下在身边,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孙狗儿是真的怕了。

他一直伴随在皇帝的身边,整个帝国就找不出一个人,比他更清楚皇帝对皇太孙的看重。

要是皇帝现在心中认定了皇太孙会出事,或者已经出事,只怕大明朝真的是要血流成河了。

孙狗儿心中慌乱不已,忽的眼前一亮开口道:“陛下,陛下!太孙府昨日还来了禀告,说是太孙妃和侧妃,这些日子一直安胎,很是不错。这几日就会回宫和陛下还有娘娘们请安,也让两位不曾出世的小世子沾沾家里的福气。”

孙狗儿想要用皇家子嗣的绵延,好让皇帝安下心神来。

却不想朱元章听到这话,却是眉峰竖起。

孙狗儿不安的抬头看向皇帝。

只见朱元章的眼底,一道道精芒闪过。

“太孙府世子不曾出世,熥哥儿绝不能有事!”

朱元章掷地有声,挥手将身上的被褥抖下,翻身便从床榻上走下站起。

孙狗儿跪在地上,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声音颤抖的劝谏道:“陛下,此时夜深,万望龙体要紧,免遭风寒。”

朱元章却是浑然不顾老奴的劝谏。

他冷哼一声:“狗奴替朕拟旨,皇太孙纯良有德,国祚之继,离京如朕,掌生杀予夺,节制天下地方兵马。”

孙狗儿的脑袋已经发昏了,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应不应该为皇帝拟旨。

皇帝说了很长一段口谕,可不论是生杀予夺,还是节制天下兵马,都不如那一句离京如朕啊!

朱元章久不闻孙狗儿去拟旨,顿时龙眼怒视,冷喝一声:“你个狗奴,还不快去拟旨!”

怒斥着,朱元章已经抬脚踹在孙狗儿的肩头上。

孙狗儿被踹倒在地,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颤巍巍麻熘的爬起来,小跑着到了寝宫里的桌桉前,没两下便将一道诏书写好。

这时候,朱元章却是又一次沉声道:“诏令,羽林左卫尽出开封府,护卫皇太孙安危。命西平侯沐英,帅景川侯、东川侯,领三万京军出镇河南道。”

这幅架势,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是大明朝的河南道叛乱叛国,朝廷要起大军征讨了。

孙狗儿张着嘴:“陛下……”

朱元章冷眼扫向老奴,警告道:“告诉沐英、曹震、胡海三人,两日之内三万京军必须渡过长江,十五日内抵达开封府。”

孙狗儿赶忙应声遵旨。

只是心中却是在飞快的计算着。

从应天城走官道去开封府,两地距离有一千两百里之远。皇帝现在要西平侯等人,在十五日内率军抵达开封府。如此一算,三万京军每日都要急行八十里的路程,方可完成皇帝的旨意。

孙狗儿不敢停歇,赶忙将几道诏书写好,随后送到朱元章面前圣阅。

完毕之后,这才敢在皇帝的注视下,加盖了皇帝之宝。

唯恐耽搁,孙狗儿又躬请圣命,连夜便拿着诏书圣旨往宫外传旨,好让西平侯等人能更早一些领军上路。

望着人去楼空的乾清宫,朱元章幽幽的长出一口气,挥手到了身后,撑在床榻上缓缓的坐下,双手压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吐息着。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未知宫外已到几时。

穿着里衣,披着长衫的皇太子朱标,已经是行色匆匆的领着一帮人从东宫赶到了乾清宫外。

朱标伸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寝宫,再看着诚惶诚恐跪在宫门外的内侍们。

他回过头看向跟着自己从东宫赶过来的人,低声道:“你们就留在此处,孤进去问圣安。”

朱标的眉头已然皱起,脸色显得有些沉重。

他跨步走进寝宫里,又往里走了几步,这才看到只身坐在床榻边上的老爷子。

朱标快步上前:“儿子参见父皇。”

说完之后,朱标忙上前,取了床榻上的被褥,裹在朱元章的身上。

朱标一边做着事,一边低头皱眉道:“听到您这边有事,心里便有些不放心,赶过来看看您。”

“这是怎么了?也不见孙大伴在这边伺候着您。”

朱元章摇摇头,拉住老大的手拍了拍:“朕今夜梦魔入侵,似觉熥哥儿要出事。朕已让那老奴出宫传旨,授熥哥儿如朕之权,再命英儿领军三万出镇开封府。”

听到老爷子这话,朱标眉头不禁一跳。

老爷子这番话,重点很多,可最重要的是老爷子在这里一直用的都是皇帝的自称。

朱标低声安抚道:“熥哥儿身边已有诸多军马护卫,您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还给了他那等滔天的恩荣。不过是在徐州府遭了次险,熥哥儿不也是平安度过,更是揪出了不少一直藏在暗中的人家。”

朱元章摇摇头:“朕非是因徐州府一事生忧……”

朱标脸颊动了动,轻步上前,在朱元章的身边坐下,伸手从后面抱住老爷子的后背,手掌轻轻的拍打安抚着。

“爹,今日大明如日初升,便是狂风骤雨,又有什么能遮掩了日头升起?”

朱标低声的安抚着心神不安的朱元章,父子两人相依在一块儿,目光静默的望着宫外。

……

开封府城,知府衙门后衙。

桌桉上,近百杯的茶盏,到此刻已经所剩无几,茶盏的碎片亦是在朱允熥的脚边堆起了一个小堆。

在这期间一名名河南道官员高声喊冤,一个个的被锦衣卫带走。

未知的黑夜深处,才是最恐怖的存在。

黑暗中,不时传来有人想要坦白的高呼声。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人坦白。

随着越来越多的河南道官员选择坦白,公开自己所有的罪行,还跪在朱允熥面前的河南道官员们,才真正开始惶恐了起来。

有人开始高喊着,要将所有的不法之事说出。

然而朱允熥却只字不说,茶盏照旧是一只只的落在地上。

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布政使周荣,这时候已经在心中无数次的默念起牢牢记在心中多年,却同样也有很多年不曾默诵的横渠先生之言。

当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右参政,及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副按察使被锦衣卫拖走后。

此间,便只剩下了周荣和潘伯庸两人。

堂堂的河南道按察使,掌握一道刑讯、律法的潘伯庸,这时候就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汗流浃背,汗水透过大红袍。

“殿下!您是要让整个河南道彻底乱起来吗!”

潘伯庸终于是忍受不住这漫长的煎熬,抬起头声嘶力竭的咆孝了起来。

“天下何时无贼?天下何时无贪官!大贪小贪,更古未有禁绝。臣等领任河南,累年不绝朝堂一成之利。”

“殿下想要天下清明,天下无贪,可天底下又有多少圣人。”

“今日殿下斩臣等,臣等不怨。可来日殿下亲任官员,又当真能禁绝贪墨?”

“大明岁俸百十两,殿下是要臣等安步一道之地,为朝堂牧民乎?”

“臣等今日死则死矣,无冤可鸣。可来日,殿下要斩尽天下官绅,独一人之于社稷乎?”

潘伯庸的胸膛重重的起伏着。

他已经撕破了脸,将朝堂官员所有的体统都给拉下水里。

他说出了所有人都知道,想说却不敢说出的话。

朱允熥静静的注视着歇斯底里的潘伯庸,冷笑了一声。

“河南占天下一成之利,自洪武二十六年已成过往。孤斩不尽天下贪墨,但孤发现一人,便斩一人。”

“尔言天下皆贪,可一人贪则百民累,百人贪,则万民累。贪心无止,大明合该让于尔等?”

“孤已有奏章,上请扩组锦衣卫,监察大明两万文臣,三万武将。尔等恩科入仕,不思为民,却言我家有过?”

朱允熥提起脚步,走到了潘伯庸的眼前。

他低下头,俯身冷哼一声:“官员之优待,孤会给。但为官不官,孤亦会杀。”

朱允熥抬起头,昂首挺胸,望向无边的黑夜。

“最后与你说一句,孤本已提请朝廷加俸,朝廷如今在外头找到了很多钱,也找到了很多粮食。孤提请地方财税,自留一部,与尔等养家。”

“我家立于黎民之中,却也不会忘恩负义于尔等。”

“然……”

朱允熥脸色彷徨。

“臣死罪!”

忽的,一直不曾开口的周荣,突然之间低吼了一声。

在朱允熥、潘伯庸等人还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周荣已经是从地上爬起,奋起全身之力,迈出脚步。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

大明河南道布政使,奋身跃进了还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高楼废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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