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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沙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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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湖下脍残,塞外纯酥,又将砌雪缀还珠。

我时常都会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境。虽然人的一生中总难免荒梦无数,我用来记梦的那本册子都已经用完大半了,但不知何故,独有那个梦给我留下了相当清晰的记忆,历时再久也无法磨灭。

漆黑的夜晚、暴雨狂风、奇特的建筑、狰狞的塑像,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梦深印入我心中的那种惊骇恐惧,那是现实中所根本无法想象的惊骇恐惧。或许这预兆着我此后的人生旅途吧,而我的人生真将如此坎坷艰难,如刺剜心吗?每当想起此梦,我都会心跳加剧,呼吸沉重,感觉非常地不愉快。

或许是这个梦的预兆吧,我才会莫名其妙地竟然应允了杲航所请,竟然浪费宝贵时间和他前往极南,去寻找古籍所载的“死水”。原本今年天元节前后的假期,我是准备柱筇随心,傲啸放歌,去游朗山的——中原五中,只有朗山我还未曾履足。

秩宇宫、紫云殿、秋望崖、百劫石……种种朗山胜景,我久已心向往之,本以为此次假期可以乘兴而去,却不知何故无法抵挡杲航的反复撺掇,竟然应允他经大荒之野和萦山前往南海去。

也罢,萦山终古之秘,我也欲所往也。只是要去萦山,就必须先穿越大荒之野,这可实在不是一趟舒心的旅程。

我们是二月廿九离开的岿山,正是草长莺飞时节,却无心观物赏景,匆匆换了几趟车,三月望日才到大荒之野东端的沙云镇。我们的行李非常简单,各背了一具玉竹架而已,我比杲航多的,是手中一支截自于岿山的竹杖。

“卿为瞽者耶?卿为耋耄耶?”杲航曾经这样打趣我。而我回答他:“等到登萦山的时候,卿便知我有先见之明了。”

进入沙云,我们先到镇南一家酒店中用午餐,顺便打听穿越大荒之野的事情。然而店主对我们:“近年来多有游学之士欲往萦山,来到镇中,可多在初夏时节。两位休道沙漠中定是热的,炎热只在白昼,夜间的寒冷,外乡人料想不到。”

“你是,”杲航皱皱眉头,“此时并无可越大漠的旅车?”

“沙砾松软,车如何能走?”店主“哈哈”地笑着回答,“奉劝两位且先归去,改日再来吧。如果定要前往,倒不如与行商的队伍搭伙——喏,喏,近日就有一商队来到镇里,是要往南海去,商主就暂住在镇西的‘鸿图栈’,两位不妨去和她做个商量。”

据店主,这个商队规模不,连挑伕在内竟达百余人,与众不同的是,商主是位女性,姓昆。他们满载了中原的丝绸、陶瓷、琉璃,要去南海交换珍珠和玳瑁。

于是用完午餐以后,我们就来到镇西,找到鸿图客栈。没想到沙漠边一座镇里的客栈,规模竟然如此宏大,豪厦高耸入云,有十数层,厅堂亦颇宽阔。到柜前询问昆女士的下榻之处,店家回答是在第十三层。

我们缘梯而上。虽有直梯可以倏忽上下,不会多么麻烦,但我的心里却总有不舒服。这辈子很少求人,况且是去求一个女人,早知今日,还不如拒绝杲航所请呢。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走了那么远,总不好今时今日才打退堂鼓吧。

“我要是通晓缩地成寸之术,把脚一顿就越过荒漠,那便好了。”想着想着,我不禁慨叹起来。

杲航微笑着回答:“即便你真有如此神通,对于从未踏足之处,也是不可能自由来去的。否则那些太学士不是轻易就可以飞去天上,甚至往异界去了?”我撇撇嘴,表示他一本正经讲出这些人所共知的道理来,实在太也无趣。

上到十三层,按照店家先前的指,我们沿着走廊一直向西。走不多远,就看到了那位昆女士下榻的房间。可是还没来到门口,就先看到左右矗立着两名高大的果勒护卫。往前才迈了两步,其中一个果勒就横起粗壮的胳臂,拦在我们面前。

实在很看不惯那些果勒,从人类的审美来看,他们黝黑丑陋,虽然并不象任何一种动物,但古人称之为“犬人”,这个名字要合衬得多。天造万物真是毫无规划,既然在此界给了人类智慧,又为何要生出果勒来呢?对了,还有茹人,不过就人类的审美来看,茹人大部分不但并不丑陋,反而较人类更为柔美,近年来还有学者指出,茹人和人类本就是同源而异类,后来又混血归同。而就果勒的外貌来看,则是永远也不可能和人类混血的。

这两名果勒护卫都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下身也只穿着犊鼻短裤,腰里扣着粗厚的牛皮带。他们挺胸收腹,脸朝上仰着,嘴朝一边撇着,抱臂胸前,一副不可一世的德性——左右不过商队的护卫,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吗?

杲航对果勒:“我们是来自中原的学士,求见贵主人。”着,取出自己的名帖递了过去。一名果勒接过名帖,斜瞥了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认识人类的文字——然后下巴算是示意,转身推开门,低下头进屋去了。

时间不大,这名护卫又弯腰低头穿门而出,朝他的同伴使了一个眼色,然后退到旁边,让开了门口。这两个家伙始终不一语,我也不清楚他们是否通晓人类的语言。

面对两位学士,连“请”字也没有一个,那位昆女士的架子还真是大呀。昆这个姓氏非常罕见,就我所知,数千年间的士大夫里就没有一个姓昆的,她不是世代行商,就是奴仆的后裔。现今商业不再为民众视为下等了,商人不再是“下走贩贾之辈”,可竟然腾身一跃,直上云霄,往往连学者们也要看他们脸色行事,此世可真是上下错位,乾坤倒转!

不过此刻并非慨叹时世的时候,况且终究是有求于人,我和杲航只好并肩进入屋中。才进门,先看到一个中年人拱手而立,朝我们深深一揖,满脸都是谄笑:“两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敝上就在内间,请随我来。”

噢,还好,这位昆女士并非完全不懂礼数。我正这样想着,那中年人直起腰来,又朝我笑笑:“杲学士已有名帖传来,不知这位……”我取出一张名帖来交给他。中年人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更盛:“原来是岿山檀学士,失敬,失敬!”

我看这个套间很大,窗明几净,陈设也极其华丽,大概是客栈中最好的房间了吧。跟随中年人进入里间,脚才迈过门槛,我就骤然觉得眼前一亮,如有虹霓自双目直刺入心。突然联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梦境,梦中并无日月,并无灯烛,但凡心之所想,似乎万物皆是光源。此刻也是如此,因为我感觉在光的,并非真实的光,并且不是来自窗外,不是来自灯烛,而是来自一个人身上……

我看到一个女人半侧着身体倚靠在皮榻内,皮榻很软,她的身体深深陷了进去,但仍有大半露在外面。她的肌肤雪白如脂——我前此从来也料想不到一个人的肤色可以白成这样,但虽白而不僵,仍有粉红色的淡彩晕染其中,不使人感觉如同死物,反而活力无限——而那匀称的胳臂、纤细的腰肢、平坦的腹、丰腴的大腿、莹洁的双足,除了必须遮住的部位,竟然全都裸露在外。这位昆女士,比门口两名果勒护卫的穿着不见得更多!

现在的女人穿着是越来越暴露了,是否总有一天她们会连身上最后一片遮羞布也给揭了去?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骤然觉得眼前一亮,但随即就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里去才好。盯着这样美丽而裸露的肌肤是很不礼貌的,也会使自己心跳加快,进而手足无措到可笑的地步。不过还好,昆女士虽然几乎暴露出所有可能暴露的地方,却偏偏遮住了最应该以之示人的部分——她的头面以一块素纱裹住,只有一对高挑弯眉和两漆黑瞳仁露在外面。

不能盯着她的身体看,不能盯着她的眼睛看,正面相对也不能转向它处,那么好吧,我就望着她脸上的素纱吧。这素纱虽然薄,却并不透,边缘嵌绣着淡紫色的花纹,和她淡紫色勾有银丝、缀以珍珠的亵衣上下呼应——糟糕,怎么又去注意她的身体了……

我强自收摄心神,只见昆女士倚在皮榻内,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就连那个中年人递过去我的名帖,她也只是瞥了我一眼,微微一头。商贾之家,果然都不通礼法。

“两位光降敝处,不能起身迎迓,实在不恭了,”我正在心中为此女的无礼而感到忿懑,她倒开口解释了起来,“前日偶感风寒,周身乏力,实在是站不起来——两位请坐。”

偶感风寒?你穿得那么少,不感风寒才奇怪呢!

中年人端过来两把椅子,面对他的主人,我和杲航也就敛祍坐下。这位昆女士的声音非常清脆,如同琉璃珠滚落软玉盘,听其声,观其形,应该不会过二十五岁。拥有百余人规模的商队,能够雇佣果勒做护卫,如此豪商,我本来以为她该是个中年妇人的。

正想开门见山明来意,这女人倒先开口破了:“揣测两位的意思,是想穿越大荒之野,去往萦山吧。因《圣言》所载此山,游学之士们莫不欲一睹其风采……”

哦,还知道《圣言》,不是个彻底满身铜臭的商人。

仿佛猜到了我心中所想,昆女士扬了一下眉毛,听声音仿佛在笑:“我非不学之辈,别《圣言》,就是《法论》、《本无记》之类也都研习过呢。然而在商言商,两位想跟着我们穿越沙漠,不知道带了什么行李,不知道准备了多少旅费?”

“行李很少,各一玉竹架而已,至于旅费,不上充裕,勉强足用,女士不劳挂心。”我回答她。

这下子昆女士彻底笑出声来——她的笑声很悦耳,如银铃振,如螽斯鸣。中年人在旁边解释:“敝上的意思是,穿越沙漠,不比平常踏青远足,比如夜间御寒的冬衣、宿营的帐篷、遮阳的墨镜、踏沙的皮靴、乘骑的骆驼,以及炊具、水囊等等,都应齐备。无论如何,一玉竹架是盛不下的。我们也可以为两位代购装备,但那便需要金钱。况且,我们陪伴两位,并充做向导,不能做白工吧。”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果然商人开口就离不了钱,我不禁有些愠怒地抖了抖袖子。然而仔细一想,他们的也有道理,我虽然从未去过沙漠,仅从书上所得,也知道那地方气候恶劣、环境艰险,没有必要装备是很难涉足其中的。原本以为会有旅车,车便同屋,可以少带东西,但是现在看起来,些许花费是必不可少。

我正在犹豫和计算,杲航却抢先开口:“装备问题,是我们疏忽了,若能帮忙代购,那是最好不过。但不知连装备并向导,总计花费几何?请报个确数,我们自去筹措。”

昆女士微微了头:“两位若随身携带旅费不足,也不要紧,以两位的身份,可以赊账。不知两位下榻何处?我们详细计算了所需费用,再给你们送过去。”

“尚无下处,”杲航转过脸来征求我的意见,“不如就住此栈如何?”

“最好不过,”昆女士回答,“联络起来也比较方便。待我风寒痊愈,再择个好天气才可上路,怎么也得五日以后,两位先好好在此歇脚吧。沙漠之中,嘿嘿,艰难险阻,未曾涉足过的人实在无法想象。”

于是我们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昆女士突然:“一直忘了报上姓名,实在不恭。”她指一指那中年人:“这是我的副手,姓服名济。我姓昆,单名一个惋字。”

“哦,”我随口应道,“大有古茹人之风。”

昆女士再次笑了起来,伸手撩起头巾的一角,要我们看她的一捋头。她的色异常奇特,仿如白银,还流溢着淡淡的浅蓝色光彩,那正是传中茹人的色呀。怎么,现今还有纯血的茹人吗?或者,那只是一种返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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