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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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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记忆,始终都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消逝。所谓的遗忘,不过是暂时的浮尘罢了。心底深处铭刻的绝望,就像那千年以前刻下的古老铭文一样,纵然过去千万年,甚或亿万年,又怎能消逝呢?

从梦中惊醒,淡蓝色的少年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仿佛不认识自己这副躯体一样。胸前闪着金光的铃铛,曾是自己力量的源泉、自信的象征、亲情的符号,可现在再去看,不过只是天边一片浮云,全无意义。

少年的视线许久才移开,移向窗外。夜,已是深了,本应高悬的繁星若尘此时却是皆已隐去。透过无边的夜幕望向青青河彼岸,少年只觉自己似是能看见密林之中那方暗紫色的古堡一般,看见,其中的,他。

他,醒了吗?从此生这场幻梦中,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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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无人可以逃脱的绝对。所谓的抗争,不过是痴人说梦,徒劳无益,而绝然一场笑话罢了。

昏暗的紫色古堡里,一抹灰黑猛然惊醒。他缓缓地自床上起身,踱到窗边,自此处登高望远,笼罩在夜幕中的森林尽收眼底。这里,是他的家园。但当下这一刻,自内心深处,他却感觉满是陌生,仿佛从未见过此处,从未到过此境一样。

天下苍茫,家园,也不过是个虚妄。

灰黑色大叔的目光,渐渐地,投向了青青河的彼岸,那方羊族已世代居住了五百年的故土。他觉得,自己似是能看见广袤草原上那栋淡蓝色的两层小屋一般,看见,其中的,他。

他,醒了吗?从此生这场幻梦中,醒了吗?

【壹】

千年以前,青青草原。

如画般的青山绿水,漫天的花海。

一只孤苦伶仃的小狼的身影,在这美景如画之中,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亦步亦趋,正向着不可知的方向,艰难地,颤颤巍巍地走着。本应是玩乐的孩童幼年,却由于一场战火连天,已然变得无依无靠。可或许是由于尚小的年纪,小狼的心中,还没有生出仇恨,有的,只是对命运的绝望。

永恒的绝望。

小狼只觉得自己的步伐愈发地艰难,只好有些费力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战争中受伤而血肉模糊的右腿。如今,伤口怕是已经发炎了吧。全身,只感觉愈来愈热,额头不住地冒汗,眼前,也渐渐模糊了——

那是什么?一抹洁白,那么的纯粹,是,天使吗……

啊,不在意了!在这一方花海之中魂归虚无,也还是不错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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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警报声突兀地响起,让沉思中的喜羊羊猛地一惊。不必说,灰太狼大叔又来了,这许多年来,羊村的警报声,不还都是为他而响的吗?叹口气,真的是,老抓羊,烦死羊了。可也不是完全是烦,一般来说,喜羊羊此刻都该感到几分玩世不恭的刺激感和——难免——那么一点点的恐惧。

但这一次,喜羊羊心中的情感却有几分难以道明,全然不同于往日,既没有厌烦,也没有刺激,也没有恐惧,而是有些……有些什么?喜羊羊发觉自己竟也说不清楚。只怕,也没有人能够说清吧。

不过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早一步做出了反应,推开门,便冲了出去,奔向羊村铁门的方向。天边,乌云密布,一片一片地连绵着,一点一点地压下来,只让人喘不过气来。

「要……要下雨了吗?」不知为何,喜羊羊竟是有那么一点发愣。

大门外正是灰黑色的他,此刻,他正盯着众羊们已推过来并瞄准了自己的那一门门大炮,脸上尽是些莫名的神情,可身体上全无动作,真可谓波澜不惊,就像一尊雕塑一般,失了生气。直到远见地平线上突然出现的那一抹淡蓝色,淡蓝色的他,眸中,才瞬间闪过一丝无比奇异的光芒。

冰冷的铁门,隔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然而,当两人的双眸对上的那一刻,这距离骤然间变得完完全全的微不足道了。即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真的不可能比这更加全面,更加细致了。

毕竟,有千年积攒的默契,四世积攒的默契。

喜羊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这个场合,不宜直说,还是得继续,把此生这场戏,演下去。

费了许多力气,他终究换上了那经久不变的戏谑语气:

“灰太狼大叔,你怎么又来了?这次想让我们用什么方式送你回家呀?”

可他深蓝色的双眸中,显现出的,却完全是另一句话:

「你也,想起来了,是吗?」

“切!可恶的小羊,这次本大王一定会把你们一网打尽的!”

「所以说,和我想的一样,你果然……也记起来了。」

“呦,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哪次成功过?”

「第四次了……这次,命运又会给我们哪种悲惨的结局?」

“哼!别欺人太甚了!看招!”

「不要……不要放弃啊!这一世,只要你我同心,一起努力,一定能打破命运的!」

少年灵巧地躲过几支飞来的箭矢,“呦,灰太狼大叔,我说,你也就这一手了吧。我劝你还是先好好想想回家怎么和你老婆交代吧!”一颗**,便已然出现在手中。

「前三世,哪一次,不是这么想的?可又哪一次,打破了这盘死棋呢……」

看着手中倒数至只剩三秒的**,“你……可恶的喜羊羊……”

「这一世,一定可以的!」

“嘻嘻……”满脸都是戏谑的笑容,“灰太狼大叔,再见咯!”

「没有希望的……命运,绝对是不可能打破的……」

“啊啊啊……可恶的喜羊羊,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羊们渐渐地从门口散去了,懒羊羊打着呵欠,美羊羊和暖羊羊聊着天,沸羊羊则边跑步边举着哑铃锻炼。于他们而言,刚刚这一切,只是他们的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可喜羊羊却是一动未动,双目凝视着灰太狼先前被炸飞后划过天际的那个方向,喉头一阵哽咽,眼角,无法抑制地,划过了一滴泪水。

【贰】

天空澄澈,悠悠的白云透着点淡蓝。青青河自碧绿的草和细细的沙中间流过,那么的清澈,倒映着一派山水如画。

千年前,青青草原的这方美景却被骤来的雨打破了。可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灰暗,万里苍穹仍旧透着明媚的阳光,并无一片乌云,只是下起了绵绵的太阳雨。缓步其中,只觉清凉而不觉严寒,只觉美好而不觉黑暗。

点点细雨落在银丝般绵延的河里,水纹一圈,一圈,嬉闹着打破了倒影,但仍留下了缤纷的色彩。可仍有此处,河边一座木色的小屋,倒影依旧澄澈清晰。

小狼在其中悠然转醒,第一眼所见到的,是一抹洁白,正是他昏迷过去之前所见到的那抹洁白。那是一只小羊的身影,在前前后后忙忙碌碌,听到背后的声响,小羊转过身来,却一时间表情有些焦急,跑过来扶已然坐起来的小狼重新躺下,为他掖好被子,这才露出一抹真诚而带着稚气的微笑,语调中也带着欢快:“你才刚醒过来,伤还没完全好,要好好躺着,好好休息呢!”

似乎是由于对命运的绝望早已根深蒂固,小狼是不太相信居然有人会来救他的,此刻,不免有些茫然,好久不知该说些什么,等到真的把想问的事情问出口时,语气就带了几分急促和难以置信:“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救我?”

“唔……”小羊撅着嘴,偏着头像是想了好一会儿一般,“我叫乾羊羊。至于这里是哪里嘛,就是河边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房子啦!为什么要救你嘛……这个,我当时看到你伤口发炎,晃晃悠悠的,然后就倒在地上了,爸爸一直告诉我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我就把你背到这里来,给你包扎上药了。哎呀,哪有你这样的嘛,一醒来就问这么多问题,好好休息啦!”语气仍是孩童的欢快。

可小狼仍是带着奇怪的语调死死追问着:“可我是狼啊!”

“唔……”小羊再一次撅起了嘴,“爸爸是说不能见死不救只限于其他小羊。可……哎呀,我不喜欢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真是的,狼就狼嘛。你看,你是不是有两个耳朵?”

“嗯。”小狼点点头,对于小羊的这个问题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是不是有两条胳膊、两条腿?”

“嗯。”

“是不是有一条尾巴?”

“我的尾巴可是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哎呀,谁在意嘛,反正是有一条尾巴嘛!还有还有,你和我一样,都有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小羊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除了我比你多一对角之外,其他的,都一样嘛!既然都一样,那我当然就可以救你啦!”

“噗嗤”一声,小狼也一下子笑了出来,可他的笑容渐渐地有了几分苦涩。他虽和小羊年龄相仿,可是已经经历了太多,比如说,他知道,这个世界那漫天的战火,那夺走了他的父母和亲人的战火,正是狼羊两族之间燃起的。这只小羊,生活在这方尚未被战争吞噬的世外桃源里,自然对此是一无所知。

可小狼还是笑了,带着一点点童稚的天真和一点点成熟的悲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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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羊羊的脑海中,就这样不可抑制地回现出了他们第一世的初遇,让淡蓝色的少年,终究是在几声轻轻的笑声后露出了一抹苦笑。他把视线转向窗外,原来密实的乌云竟是散去了,露出了湛蓝的天空。可雨却没有跟着散去,而是继续以太阳雨的形式柔柔地下着,伴着和风在天幕里画出一行行透明的细丝,落在绿得清亮的广袤草原上,别有一番如画风韵。

真像千年前的那番风光。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魂游物外的喜羊羊并没有听到村长喊他的声音,直到慢羊羊一声怒吼传来才让他从幻梦中惊醒:“喜羊羊!!!”

浑身一颤,喜羊羊这才把视线转回来,并突然想起,自己这是在教室里,是在上课,一下子尴尬得不知所以。慢羊羊则显然是发了火:“上课叫你这么多次你都听不到似的,还看着窗户外面傻笑!你到走廊里罚站,面壁思过!”

“哦……”喜羊羊的声音还是有些呆滞,刚睡醒般地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又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教室门。

慢羊羊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自顾自地讲起课来了。喜羊羊却没有听话地站在走廊里,而是一路走出了教学楼,走进了外面的细雨里,在这夏日本来的赤暑中,顿觉几分清凉。少年抬起头,任细微的雨丝落在脸上,痒痒的,却是很舒服。

但下一刻,天边却突然绽放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五彩而精妙的绚丽,接着,便即刻凋零,只余下几点尘埃。少年缓缓皱了皱眉,这又不是什么节日,突然放什么烟花呀?然而,只一瞬,记忆便自动填补了它的空白,于是淡蓝色少年只是一偏头,回望了一眼仍不断传出朗朗读书声的教学楼,叹了口气,接着,拔腿就向青青河彼岸的密林,跑了过去。

【叁】

千年以前,一个晴朗的日子,万里碧空,无一丝白云,却也不觉得过于酷暑。而在青青河的彼岸,和千年以后一样,也有那么一方密林,绿绿油油,郁郁葱葱。而,看呐——在其中,有那么一只小羊和一只小狼,带着孩童的欢快,开心地捉着迷藏呢!

“来抓我呀!”小羊——他名叫乾羊羊——把头从一丛绿叶中钻了出来,冲着他的灰黑色的伙伴,调皮地笑着。

“抓到你啦!”小狼——他名叫坤太狼——个头虽小,可反应绝不慢,他飞快地转身,便要往声音的方向扑去。可小羊早有准备,只是灵活地一闪身,便复又不见了。

小狼扑了个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禁有些不满地撅了撅嘴。真是的,哪有这样的嘛,每一次玩捉迷藏都是自己输。明明狼应该是嗅觉敏锐,观察力敏锐的族群,结果,也不知小羊是怎么做到的,每一次都能把自己的位置和气味掩藏得那么好。真是真是,不玩了。小狼刚下定决心,准备干脆认输,好换一个游戏。结果站起身来,不待说话,便听到远处小羊的惊呼声:“哇!”

小狼一阵困惑,这是怎么了?小羊的惊呼声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宝藏一样,激动万分。不禁带着疑问,循声而去,拨开繁密的枝、墨绿的叶,终于现出伙伴那一抹洁白,张口便问道:“怎么……”却是没问完就自己打住了,接着,便也是一声惊叹。

眼前,幽暗的密林之中,竟露出一方空地来。高大的树木环抱着这里,而在其中,绿荫之下,芳草茵茵,各色野花点缀。正中央,更是有一座天然的喷泉,把夏日炎炎中难得的清凉和那一道道美轮美奂的七色彩虹泼洒下来。而其中夹杂着的水气,更是弥散着,随着澄净空气里的道道微风扑面而来,直直使人惬意。

两个小孩子就这样看得呆了,来回在这里一圈一圈走着,除去“好美啊!”的惊叹,已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当时的青青草原,尚未受战火洗礼的青青草原,本就是伊甸园一般美好的存在,但和林中这一方小天地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了。太美啦!就像一方从未被踏足过的净土,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纯粹。

两个小孩子最后是坐了下来,把小脚丫伸进高高冲起的喷泉水柱下那一汪小小的清潭里,在欢声笑语中,踢起来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浪花。小羊偏了偏头,用着欢快的语调建议道:“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你说,好不好?”

“好呀!”小狼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以后,就以烟花为信号吧,想要聚的时候就在这里放烟花,看到烟花就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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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太狼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把头扬了起来,目光直直地射向天空苍穹,那里,烟花绚烂散尽,只余下了一抹尘埃,而一道道雨丝则也从远方坠下,落在脸上,倒是很柔和,但对于那烟花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痕迹来说,却是像一把把利刃,把它们一下下割裂开来。很快,它们,便彻底地消逝了。

不过随着烟花点燃而在脑海中也浮现出来的记忆却没有随着烟花残骸的消逝而一并没入虚无,此刻,那第一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点滴全然历历在目。但是,当然,灰太狼可不是凭着这点记忆找来这里的——那可是捉迷藏,在密林之中钻来钻去,哪里记得清楚什么路线啊!但是,后来,这第一世,或是之后的第二世,他还来过这里,许许多多次。这里,曾见证过许多许多,有美好,有欢乐,但更多的是迷茫、苦痛、绝望,甚至,是鲜血。

没错,鲜血,鲜血淋漓。

那一幕仍旧清晰地映在脑海——自己颤抖着的手里,握着被染上了血的殷红的银光利刃,而面前,则是好友已然惨白的脸色和其中尚存的绝望而又决绝的神情。

……

灰太狼猛地顿住思绪,眼眸中涌起的情感的滔天骇浪也被决绝地压制下去。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前几世,都已经过去了。活好这一世,才是当下真正重要的事情。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过去那三世,早已在少年和他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如若定要除去,怕是只有剜心掏肺,热血四溅,才能,做得到吧。

【肆】

细微的雨丝仍在空中四散飘逸着,只是随着夕阳西沉,渐渐地,冰冷了起来。然而灰太狼却仍立在其中,也不撑开随身带着的伞,仅仅是默然着。眼眸,则是把目光死死地投向这方空地的边缘,那一环又一环的密林。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接着,便见淡蓝色的少年推开繁密的枝叶,径直走了进来。见到灰太狼,少年却仍旧是面无表情:“怎么了,大叔?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你也想起来了,是吗?”灰太狼的声音带着那么显而易见的颤抖,“前三世的事情。”

“我以为,上午在羊村铁门口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少年的声音很是冰冷。他径直坐了下来,把手伸进空地中央,那座历经千年而仍如旧的喷泉里,感受着泉水柔柔地流过,渐渐地,露出了一抹,无比虚弱的笑容。

“你,你别这样啊……”灰太狼一时间有些心慌,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乞求。

“那你要我怎样?”少年有些讽刺地笑了,“第四世了。我们跟命运斗争了三世,结果呢?我们除了把各种不同的悲惨结局试了一个遍之外,还做到了什么?”

“我们……也收获了很多快乐啊!”灰太狼急道,“你难道忘了吗?第一世,那段美好的童年时光,当时我们在这里,嬉笑玩耍。还有,还有这里!这片林中空地,不就是当时玩捉迷藏的时候发现的吗!”

“你不是靠着玩捉迷藏的记忆找到这里的吧。”少年冷冷地道。

这句话一下子让灰太狼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了半晌,他也像少年一样缓缓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确实还记得。”少年一声轻笑,仰起头来,直直地面对着愈来愈黑的天和愈来愈大的雨,“但我想,还是再帮你复习一遍想来是你在这里,最刻骨铭心的那一段回忆比较好。”

“不用了。”灰太狼语调低沉,仿若毫无生气。

也不知是这话声音太小,淹没在了渐强的雨声之中,还是喜羊羊刻意对这句话不予理会,总之,少年径自说了下去:“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虽说是夏日,可却六月飞雪。鹅毛般的雪花就那么洋洋洒洒地落在这里,一片银白,可漂亮啦!……”

“不用再说了。”灰太狼的语调仍是那么低沉。

“我手无寸铁,来向你解释,想要消除误会。可最终呢,我却变成了来赎罪的。那溅出的殷红的血,落在白雪上,就像白茫茫的大地上开出了一朵朵鲜艳的花……”

“别说了!”灰太狼的声音骤然扬起,近乎是吼了出来。

少年这才顿住口,带着不知些什么情绪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对面灰黑色的他,最终,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看着雨越下越大,终究变成了暴雨如注。灰太狼站起身来,看着对面在一片黑暗中仅余下轮廓能够被模糊看见的少年,伸出手来,轻声道:“雨太大了,你们羊在这样的黑暗环境中根本看不清路,来,我送你回羊村吧。”

“……嗯。”少年竟是缓缓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递给了灰黑色的他。灰黑色的他的手,即使在这样的寒风厉雨之中,也依旧是那么的暖和,就像少年记忆中的父亲一样,总是能够给人以温暖。

可少年的手却是冰凉的。将少年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灰太狼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中神色,似乎显出些许悲哀。带着那伤感的情愫,他最终开口道:“我……我真的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团结一心,再与命运做一次抗争。万一,万一……说不定,这一次,我们能够战胜宿命呢!”

少年苦笑一声,微眯着眼回忆着往事:“你还记得,第一世,小时候,你来到我家里那一次吗?那一世我的父亲,在当时说了一句话,后来再看,真可谓是太对了。他说:‘狼和羊,千百年来,始终都是敌人,这是天注定的,人力绝无法抗争的。’”

“可是,”灰太狼轻声反驳道,“在从你家里出来之后,你就说,不管大人们说些什么,什么狼和羊是天生的敌人,但我们,始终都是,也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朋友啊!”

“呵,”少年又一声苦笑,接着却换上了讽刺的语气,“我当时是这么说,可是结果呢?我们是又做了好几年的朋友,但是之后呢?现在来看,你还不觉得,我当时那句话,是有多么的幼稚与可笑吗?”

……

【伍】

千年以前。

瓢泼大雨之中,一只小羊一只小狼拉着彼此的手,全然不顾倾盆的雨幕,欢快地、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然而他们的心情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微妙的区别的——小羊的欢快,是发自内心的;而小狼,则不过是强装笑颜罢了。

说到底,是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太清楚了。看着身边伙伴自动作,到神色,到眼神,都表现得再清晰不过的快乐心境,他除了能无声地叹息伙伴的单纯和无知之外,再无它法。

他们是在往小羊的家走去——几天之前,小羊突然提出邀请,想小狼来他家里做客。

小狼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毕竟,在这个时代,一只狼到羊的家里去做客,会受到什么样的礼遇,实在是不言自明。可是看着伙伴期待的眼神,他终究是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可他还是没有准备直接放弃,就这么答应了,仔细措辞半晌,终究开口问道:“那,你跟你家里人说要邀请我去了吗?”

“当然啦!”小羊可是完全没有听出小狼语气中莫名的小心翼翼,声音仍旧是那么的欢快。

“那,你有告诉他们,我是狼吗?”小狼继续轻声问道。

“这个嘛……”小羊的眼神突然暗了一下,但随即又被童稚的快乐光芒所填满,“确实没有,不过,不要在意这些啦!你就来嘛!”

小狼在心底叹口气,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再试图拒绝了,只好有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小羊的希冀,约定了见面的时间。

……

现在,在这暴雨如注的正午,再一次回忆起来,小狼却突然想起了小羊当时眼神那只一瞬的黯淡。当时他一直是在思索着如何能够既不伤害朋友的感情,又能把这件事拒绝掉,就没有太过注意到,可当下想来,那眼神的一瞬的黯淡,也不过只有一个解释——

自己的伙伴,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天真无知。他其实明白狼羊之间永恒的对立,只是,或许由于那么一点幼稚的信念,他相信,他能够改变这一切。

小狼在心底里摇了摇头。其实更小一点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在那战火连天之中,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和平使者,结束这一切。但当父母、亲人,一个接一个在自己面前逝去,而自己却全然无能为力的时候,这脆弱的梦想,终究被扔进了那标着“幼稚”的垃圾筐里。

“坤太狼,坤太狼……?”小羊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沉浸在思绪中的小狼拉了回来。他一时愣了愣神:“嗯……?”

“刚刚走着走着,你突然就停下来不走了,怎么叫你还都没有反应,可把我吓坏了。”小羊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伸出手来又拉过了小狼的手,却在下一瞬突然一惊,“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是不是生病了呀?”

“我……”小狼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当然是没有生病,可也不能直接就把心里的担忧——或者不如直接说,绝望——说出来,嘴型来回变换数次,终究说道:“没……我没事,走吧。”

“哦。”小羊明显还是不太放心,但最终还是拉着伙伴的手重新向前走去了。

……

在小巷里几番来回,终于是在未时到了小羊的家门前。推开古朴的院门,拉开雕花的屋门,小羊高声喊道:“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小羊家里的众人明显都是在收拾桌子,准备茶点,等着小羊带着朋友的到来。听到小羊的声音,他们统一带着柔和的神色,把视线投向门口,却在真的看到小羊小狼的那一刻,又统一地表情僵住了。

一派寂静。

小狼心里此刻竟是有些暗暗发笑。果然如此,和他所想象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而小羊原本脸上欢快的表情,则是渐渐地暗了下来,眸中那明媚的阳光,也渐渐地被黑云所遮蔽了。好久,他才有些语调沉闷地开口:“爸爸妈妈……?”

“呃……”小羊的妈妈第一个成功地让表情恢复了正常,虽然眼神中的难以置信、恐惧,甚至于嫌恶还是那么的一清二楚,语气中的怪异也是毋庸置疑的,“来来来,欢迎欢迎,坐坐坐。”边说边抽出一把椅子,接着便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屋内其他众人也仿佛如梦初醒般,一个接一个地露出全然尴尬的笑容,然后纷纷散去了。最后,房间里只余下了小羊小狼二人。

小羊呆立在那里,脸上,两行泪便止也止不住地直直流下——小狼之前的想法是对的,小羊当然没有那么天真无知,他当然知道,狼羊数千年来的对立,甚至他也想象到过当下这个情形。可是,同样和小狼所想的一样,他始终有那么一个信念,幼稚的信念,那就是,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

如今,这个信念,狠狠地撞在了现实的南墙上。

看着伙伴不住的泪水,小狼刚想开口安慰安慰他,便见小羊的母亲又探进头来,开口道:“啊,不好意思啊,我们需要跟乾羊羊他说点事,你先坐在这里,茶点都在桌上,随便吃,别客气。”虽是对小狼讲话,可是却一直没有把目光投向小狼的方向。

……

小羊事后也记不清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只记得,自己带着泪痕,低着头,跟着母亲走进了一个很大的房间,家里人一个接一个地教训自己。具体教训的内容,小羊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只是一个劲地哽咽着,流着泪。直到最后,小羊的父亲让其他人都离开了房间,径直走到小羊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孩子,你还小,但你迟早会明白的,狼和羊,千百年来,始终都是敌人,这是天注定的,人力绝无法抗争的。这个,就叫命运啊!”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什么见鬼的命运。一走出家的大门,他就转过身来,郑重地告诉小狼,无论大人们怎么说,什么狼和羊是天生的敌人,什么这是命运,他都不信,他们,始终都是,也一定,永远,永生永世,都会是最好的朋友。

他,偏要和大人口中的命运,一较高下。

小狼当时听着小羊的话,心中,自然,充满着友情的温暖——可是,理智却让他明白,永生永世都是最好的朋友,这不过,是个幻想,甚至于妄想罢了。

他明白,无论他怎么想,小羊怎么想,现实,最终,都断然会证明这一点。

【陆】

而现实最终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斗转星移,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时光就这样匆匆而过,乾羊羊和坤太狼这一对童年玩伴早已长成了气宇轩昂的少年。而随着成长一并而来的,是现实,摧毁着童年一切稚嫩梦想的现实。即使是乾羊羊,也早已放弃了结束狼羊数千年来的对立这纯然可笑的想法。在现实面前,梦想不得不低头。

此刻,又是一个夏日,湛蓝的天空中艳阳高照,浮云悠悠。而身旁则是密林苍翠影斑驳,远处是青山绿水一如画。

乾羊羊默然地看着这一切。这许多年来,就算他放弃了这一份想结束狼羊对立的幼稚,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一刻都没想过,要结束那另一份幼稚——他和坤太狼的友谊。就算是幼稚又如何?就算狼羊对立是天定之规又如何?有信念,他就不信一份真诚的友谊都无法被坚持下去,都必须向现实屈服。

可他错了。现在,他知道他错了,而且错得是那么的彻底。

看着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好友灰黑色的身影,他叹口气,强打起一副快乐的神色。说来真是可笑,都已到了这个时候,都已到了命运给出的结局已然清楚的时候,他竟是还想把这无谓的纠葛再延续上那么一时半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理智终归敌不过情感,就算一切都已注定,他也还是想再给自己寻找那么一小会儿的快乐。

像往日一样,他们仍似是孩童一般,在密林中玩捉迷藏。可是,不似往日,这一次乾羊羊竟是被坤太狼抓到了好多次,很明显,他有那么几分心不在焉。当然,坤太狼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又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可命运似乎总是很喜欢开玩笑——乾羊羊跑着跑着,突然顿住了脚步。坤太狼听到背后的动静,急急转回身来,刚想喊“抓住你啦!”却是在看到好友皱眉犹豫的神情之时愣住了,一股不安油然而生,自心底蔓延至全身:“乾羊羊,怎……怎么了?”

“坤太狼……”乾羊羊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眸底掀起汹涌而莫名的波涛。然而最终他也只能在心中叹口气,他知道,其实已然没有选择了,再把事情拖下去,只是徒增痛苦,“吾此来,实是寻汝告别。”

在那个贵族主导的时代,这种古风语其实颇为盛行。可即便如此,一般它也只会被用在非常正式的场合。而这一对童年玩伴之间,自然,还从未这么用古风语交流过。因而,这句话,在此刻,顿时显得不寻常的严肃。

坤太狼一愣。他早就料到过他们之间友谊的结局,早就知道,永生永世的好朋友,不过是个妄想。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接受:“你……你要走?为什么啊?”

“吾家长辈已知吾汝为友。”乾羊羊的语气,有些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绝望。

坤太狼则是一下子被吓了一跳。他自然知道这样一个属于贵族的荣誉至上的时代,这样一个狼羊之间烽火连天的时代,让乾羊羊家里知道他们之间的友谊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十年之前那一次去乾羊羊家中的拜访,至今仍历历在目。自那之后,这十年以来,乾羊羊始终跟家里宣称和自己已经没有交集了,可是当然,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件事最终还是让乾羊羊家里知道了。

和十年之前不一样,那一次,总归还是无知孩童的初犯,只要乾羊羊保证不再和坤太狼来往,乾羊羊的家中还是愿意宽容的。可这一次,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竟然还做出如此败坏家中声名之事,是没有人会再容忍的。

乾羊羊还记得,自己和坤太狼的友谊被发现的那一天,也就是昨天,他又一次被狠狠地训斥了——只不过这一次,还加上了体罚。但即使如此,本来他还是以为,只要自己再承诺一次不再和坤太狼来往,家里就还会再放过他一次。

可是这一次,他想错了。

“吾父母昨已斥责于吾,”乾羊羊低着� �,努力避免让坤太狼看到自己已快要抑制不住的泪水,“其将携吾离去此地,只待明日黎明。”

是的,乾羊羊的家里一番商议之后,最后做出了一项决定——搬离青青草原。他们已不愿意再相信乾羊羊做出的不和坤太狼来往的承诺了。

“什么?!”乾羊羊当时听到家中的决定之后一下子叫了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乾羊羊的母亲语气阴沉却很平静。

“这……我……”乾羊羊当然答不上来。

“因为你还想继续跟那只狼做朋友?还想继续欺骗家里,给家中蒙羞?”

“……”

“不用说了。在这个决定里,你是没有发言权的,后天黎明,我们就动身。”乾羊羊的母亲根本没准备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起身,带着阴沉的脸色离开了房间。

……

坤太狼听到乾羊羊这一句,喉头一下子哽咽了。就算再明了这件事终会发生,可当它到来的时候,谁也免不了难过和痛苦。他狠狠地抑制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拉过好友的手,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既如此,虽君与吾将隔千里,但君吾仍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诺于汝,永不与汝为敌,永不伤害汝!”

乾羊羊抬起头来,看着好友坚定的神色,一瞬时便是两行未能止住的泪自脸颊上划过:“吾,吾……亦如此承诺于汝。”

他们就那样紧紧相拥着,割不断的纠葛,终究让他们选择了和命运继续抗争的这条路。

【捌】

千年以前。

本是夏日,却是寒风飒飒。坤太狼立在崖边,冷然地望着脚下,那方血与火的修罗场中,自己的部下,狼族的军队,一点一点地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可他已然不在乎了。

身披的玄色长袍被尖锐的风决然卷起。他冷漠到带着杀气的眼神只瞥了一眼这件他本钟爱的将军袍,冷哼一声,便随手把它解开,仍凭着风将之狂暴地拽走,一点也没有留恋。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美好。想要生存,只能待之以冷漠和决绝。

下一瞬,坤太狼的副手凤太狼便躬身走来,轻声道:“将军,天气寒冷,属下以为,您还是披件厚衣……”

却是还没说完便被坤太狼挥手打断。见他不愿被打扰的样子,凤太狼也只好一点头,默然告退了。

再度把目光投向远方,坤太狼还记得,自己骤然醒转之时,眼前已不是沙场交锋,而是此方山崖之上,荒芜寂凉。一瞬间,自己还以为,那之前的事情,和乾羊羊在阵前交锋,转身被暗箭射中,只是个南柯一梦。

可是不是,这种虚无的奢望,命运哪里会放过?很快,他就知晓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自己被暗箭射中之后,两军便开始了交锋。但没有了大将坐镇指挥,狼族的队伍作战根本就毫无章法,只能步步退败,直至退到此处。

知道这些以后的坤太狼却是异常地平静,仅是默然地来到崖边。此刻,他也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冷漠,全然的冷漠。

没什么值得抛开冷漠的,这所有的一切,他早就明白,或者至少,早就该明白,不过是个基本的事实罢了——狼羊之间的情谊,在命运面前,纯然是个妄想,或者倒不如干脆说,是个笑话。

二十年,能够改变的,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出乎意料地,天边,突然绽开了一朵绚丽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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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无绪叹途穷,搔首踟蹰日已中。何处人声似潮泝,黑云骤起满山风。

滚滚乌云沉重地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乾羊羊抬头,水光涌动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这方黑色的天幕上,那一丝一缕的绚烂芳华。看着它色彩斑斓地释放开来,展现着它的倾城绝色;又看着它只一瞬便骤然淡去,剩下的,仅仅那一点灰白的烟尘而已。

思绪流转,何以能不念旧?在这方奇迹般幸存下来而没有和青青草原其余部分一并被夷为大漠戈壁的林中空地里,看着那野花芳草、喷泉霓虹,乾羊羊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仿佛仍在那过去,仍在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那充满着欢笑的童年。

可是回不去了。远方的喊杀声阵阵飘来,冰冷冷地提醒着他这个事实。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死死抿着唇,如一尊雕像般默然站立。时间就那么从他的身上狠狠地划刻而过,留下磨不去的伤。绝望,决绝。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将要说的话其实毫无说服力,不是不知道,炽烈的情,感到被背叛的愤怒,大有可能将自己这释解误会变成赎罪之行。

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照旧必须站在这里,等候命运冰冷的裁决。

远方,夕阳渐沉。一个六月的夜晚,一个夏日的夜晚,却开始,漫天飞雪。

六月飞雪,洋洋洒洒。任谁都能明白,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玖】

雪与血,白与红;爱与恨,情与仇。

在这个本应属于温暖却被冰寒所占据的夏日,寒光的利剑倒映着天地。坤太狼的手颤抖着,想把这决绝的冰冷贯彻到底,只一剑,便可斩断所有的过去,再无虚无的纠缠。

乾羊羊默然却笔挺地立着,双眸之中辗转的水光散射着早已在心湖巨浪里碎落无穷的幻梦。他的声音,充斥着心伤和绝望:“我知道,你不准备相信我。”

“我有什么理由应该相信你?”本应是一句讽刺至极的话,可在与手中的剑一并颤抖的坤太狼的声音里,却显得那么的嘶哑。

“不管怎么样,我真的是希望来解释的。那支箭,不是我下令放的,是一个士兵,因为紧张而不小心放出去……”乾羊羊已是满满的恳求。可他顿住了,看着对面人脸上神色,那明显标示着不相信自己的神色,他终究顿住了,只是摇了摇头。

绝望地摇了摇头。

坤太狼手里的剑已然举起。鹅毛大的雪花就那么落在上面,覆上一层洁白。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阴沉飞雪白。

乾羊羊抿紧唇,任凭风雪肆意,半晌,才终究叹道:“我既来此见你,便已然做好了准备。你若是不相信我,就杀了我吧,权当作赎罪罢了。”他没什么可留念的,被命运推进时代的漩涡,早就让他生不如死,那倒不如直接魂归虚无,反是种解脱了。

一派寂静,只有风雪呼啸。

坤太狼近乎疯狂的笑声最终打破了沉寂,已然没有了理智的声音敲击在乾羊羊的耳侧:“我信与不信,又有何所谓!虚妄的过去,就当一刀斩断;爱恨情仇,都让它随之而去吧!”狂笑不止。

命运的裁决,就这样全无仪式感地下达了。在它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乾羊羊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那么虚弱的微笑:“那,就来生再见吧。”

鲜血四溅。那溢出的点滴殷红,就这样在白得发亮的雪上绽开,仿若幻化为一朵又一朵的黑蔷薇。坤太狼颤抖的手握着染着血红的银光利刃,乾羊羊已然惨白的脸色上,却是残存着绝望,却是残存着决绝。

命运裹挟着时间,就这样,带着他们这一对曾经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曾经郑重承诺永不为敌的好友,带到了如今。千年以来早已成死局的狼羊对立,终究还是把因果铸就。应该说,他们尽力了,但从好友到敌人,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事情,决然是没有别的出路。

至此,天地间,便再无此等情谊的幻想。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抽剑而出的那一刻,破碎的伤;天地间,全一派血色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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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承想,这一句来生再见,竟是一语成谶,直把两个鲜活的生命,堕入永生永世都无以逃脱的深渊。

这一世又一世的纠葛,这一世又一世的痛楚,换来的,至多不过是短暂的欢乐,但夹裹着的,却是永恒的悲厄。

命运,从不是个公平的游戏。它向来无言,却主宰着一切。

天何言哉!累累尸骨,尸积成山,但天何言哉!

灰黑色的他从梦魇中猛地惊醒,坐在空荡荡的床上大口地喘着气。冰寒的感觉漫过全身,像是要把他扔进冰窟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千年前的往事,在他和淡蓝色的少年之间建起了割不断的纠葛,也把那个六月飞雪夜的绝望,永远地刻在了他们的心底。自此之后,就像远方山崖上记述这段不堪往事的石碑仍然耸立着,铭文依旧清晰着一般,这种烙印,这段回忆,都无从逃脱,无从磨灭。

现下这场狼羊之间的战火,就像千年之前那支飞出的箭矢一般,似是巧合,其实早已命里注定,无非是这一时那一刻,这一种那一类罢了。

还记得不过上一次满月之时,在渐大的雨中,自己和少年面对面立在那方承载了多少不堪往事的林中空地里。自己就像千年以前仍是孩童的那小羊一样,幼稚而可笑地幻想着与命运斗争到底,幼稚而可笑地幻想着指不定能战胜宿命。

确实幼稚,确实可笑。

绝望,现如今,只有绝望。

仍记得少年站在两军阵前,那绝对的讥讽,那突兀的狂笑。他知道,少年和他一样,在自嘲,在放弃,放弃那所不得不放弃。

放弃……

这一瞬,一个念头突然划过他的脑海。

糟了!

【拾贰】

一个月后。

青青草原的夏日,艳阳高照,酷暑难耐。然而在青青河彼岸的密林之中,到底是有那繁密的枝叶遮挡,却有了几分难得的清凉。

这方密林,大多是在五百年前古战场的废墟之上复又拔地而起的。然而这里,这方五百年前就早已存在了的小小的空地,周围一圈又一圈地,却真真实实是千年的古树,活过了风霜,活过了雨雪,活过了岁月,活过了战争。可或许是在汩汩的清泉、斜跨的小小的彩虹、和那一簇簇早早盛开的淡红色鸡髻花的簇拥之下,那些古树显得却是那么的年轻,它们的干,屹立挺拔;它们的枝,密而不乱;它们的叶,青翠欲滴。

软绵绵就斜靠在一株这样的树上,两指挡在眼前,遮蔽着白日刺眼的阳光。指缝之间,他默然地注视着空中仍缓缓流浪着的烟花绽开后的缕缕烟尘,带着些许仿佛是紧张的感觉,轻笑了一声。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在做一场豪赌。

额上,不知是因为酷暑,还是因为紧张,此刻,已布满了汗珠。他抬手把它们擦去,却挡不住,更多的汗,从额上,顺脸颊,缓缓而下。

他没有记录时间,所以当武大狼默然而阴沉着脸从这方空地的另一侧慢慢踏入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实际上,这段时间大概是不怎么长的,可感觉上,真真是仿若已过去了一整个五百年。

毕竟,一切,都是那么的像,那个五百年前的夏日飞雪夜。

可是物是人非。软绵绵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对面这灰黑色的恶狼。他当然早就知道——不然他也不会来这里——武大狼的某个或疯或傻的手下,提出了这纯然荒谬的通过减肥来钻过铁栅栏门进入羊村的计划。他当然也知道,出于全然的不可理喻,对面的人竟然接受了这个计划!可当他真的见到这已然从恶狼变成“饿狼”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半个月的疯狂节食和严重过量的运动早已让他瘦成了绝绝对对的皮包骨,软绵绵一时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面的人勾起一抹有些讽刺的微笑,却也没有开口。然而在软绵绵终究张开嘴想要开始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武大狼抬手制止了。他用着有如五百年前那一夜般冰雪严寒的眼神四下把这方空地打量了一番,才以同样冰冷的声音开口说到:“软绵绵,你叫我来,是要干什么?是要向我投降吗?”这后半句,本来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是一句充满戏谑而讽刺至极的话,此刻,却也是被毫无抑扬顿挫的冰冷语调带出的。

软绵绵一愣。难以想象,那一瞬,他究竟是有多么的紧张。他固然是想拯救这个上一世的他曾经的好友,这个曾经与他一起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可他却绝不愿意——再也不可能愿意——去复现上一世的悲剧。那个夏日飞雪夜,留下了绝望,也留下了对那句不相信的不甘与对那背叛的愤恨。他不想——再也不想——牺牲自己,再甘愿让他负自己一世了。而此刻,对面人那冰冷的声音,那腰间别着的弯刀,还有这句毫无抑扬顿挫的话,无一不提醒着他五百年前的那段往事,无一不提醒着他,有很大的危险,那满是命运的绝望的结局,又要再一次到来。

可他终究是平静下来了几许,摇了摇头,叹口气,轻声地说道:“何必这样说话呢?你也想起来了那些过去的往事,对不对?不然,你就不会只一个人孤身前来了。”

听着这话的武大狼,心里,一声嘲讽的轻笑。软绵绵刚刚那紧张纠结的表情,尽然收他眼底。而软绵绵这句话,那一声“对不对”里充斥着试图掩藏起来却根本掩饰不住的期待甚或于乞求;那一声“你就不会只一个人孤身前来”听来像是诉诸逻辑,实则根本就是徒劳地试图说服他自己。可武大狼最终只是默然一笑,算是默认了软绵绵的话,他渐渐踱步到软绵绵身旁,用着柔和了许多的音调缓缓道:“那么你找我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一瞬,软绵绵试图掩饰,却实在是太过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武大狼看着对面人神色突然的改变,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最终只是默然地看着软绵绵渐渐地收了神情,死死地抿起了唇,几乎是要咬出了血来:“我是来问你……你是傻吗?!减肥钻铁栅栏这种明显荒谬的办法,你竟然也会信?!”

“我当然不傻。”武大狼这次是真真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毕竟,在看到密林上空绽开的绚烂烟花之时,他就已经知道这是软绵绵找他的原因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软绵绵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全然无法反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对面人,却是又放下了,嘴型来来回回变换了好一会,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武大狼的唇角绽开一抹讽刺的笑,却是又被迅速地敛起。“看来你没有别的要说的了,”他终究是轻笑出声,“那我说一句,我应该离能钻过铁门不远了,这几天之内,把你们村门口那块大石头上披上羊皮,做成一只石羊。”

“你……你要干什么?”软绵绵一下子有些口吃了,武大狼的每一句话,都实在是太超出了他的预料。

武大狼仍旧是维持着那讽刺的笑容,没有接这句话,反而开口道:“其实你做不做这件事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张羊皮,到时候你要是没做这件事的话就我自己来,也无所谓。”说着便是要掉头离去,“行了,没别的事了,我得走了。”

“哎……!”软绵绵在有些呆愣之中,想要伸出手来,拽住正要离去的对面的人,却只见他转回头来,目光一瞬间又变成了之前那严寒冰冷的模样,甚至,还多了几分犀利与凶狠。软绵绵心中一惊,手一抖,便松开了武大狼已瘦成枯枝般的胳膊。再下一瞬,那灰黑色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密林之中,不复得以寻见了。

【拾叁】

夜已深。

前几日还是一轮满月,今夜却只剩下一弯下弦残月了。而本应点点闪烁的繁星,此刻也不知为何尽皆隐在天穹的黑幕之下,把这阴暗的夜,变得更加压抑。但在这浓浓的夜里,已是期颐之年的软绵绵却是披着黑袍,捧着一束洁白的天堂鸟,轻轻推开了羊村——这方他率领了几十年的村子——的铁栅栏门,轻手轻脚地向青青河的彼岸而去。

可谁知,没走几步,便是惊雷直下,接着暴雨倾盆,路一下子变得泥泞不堪。软绵绵已然年老,身体不好,此刻又没有带上雨具,按理说来,他应该掉头向回走了——可是他不,他仍在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去。

毕竟,今天,是他为武大狼立那块小小的碑的整六十年。正是六十年前的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在那方小小的林中空地里,为武大狼建了那么一座衣冠冢,立了那么一块无字碑。

而正是那晚的整九天之前,那个月圆之夜,武大狼以他的生命,造就了饿狼传说。

那个软绵绵再也无法忘却的月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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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那个月圆之夜,繁星也是尽皆隐匿,星河也是全然不见。黑云翻滚着压来,又翻滚着离去,让那轮本应洒下银白光辉的满月,只能时断时续地从黑幕里探个头,把一点惨白到可怖的光强挤下来,惨惨淡淡地,硬是把密林草原,乃至于整方大地,都染成了灰白。而时不时打下的惊雷更是一瞬一瞬地把这整个苍穹都涂得那么凄惨,那么可怖。

武大狼站在羊村村口外的土路面上,有些气喘吁吁的。刚又做完一组运动,大约比量一下,他便知道,自己已经可以钻过羊村的铁栅栏了。

那么,也就是说,自己也该去接受命运的最终裁决了。

脸上强做出一副凶残的笑容,却掩不住眸中深处的悲伤与不舍。可也是坚决,也是决绝。就算实际上是命运把自己推上了这条路,为了保住最后的尊严,作为一个人的最后的尊严,在这生命的最终时刻,武大狼他至少也要——也准备——说服自己相信,这是自己的坚决的选择,是自己决绝地决定用这种方式来赎清前一世的罪过,而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什么神秘的命运,在暗中冥冥操纵。

事实如何并不重要,相信就好了。

轻轻的一声苦笑,他没有再说什么,便向铁门的方向,跑去了。近了,更近了……

果然,铁门之后,不远处,那块大石头之上,披着有一张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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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棵大树背后,软绵绵和羊村里几只小羊正紧张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确实是都紧张不假,可紧张的原因,却全没有半点一致。那些小羊们,各个都是颤抖的手里握着兵器,像是随时准备冲上前去战斗似的。他们眼中死死盯着的,是铁门之外,那些等着武大狼进去之后为他们打开村门,冲进来饱餐一顿的恶狼。

而软绵绵死死盯着的,则不过武大狼一人而已。

这大石头上的羊皮,是软绵绵找来披上的。他根本没能猜到武大狼究竟想用这石羊来做什么,只是想着先满足武大狼的要求再说。

而这也正是他如今感到紧张的原因。

冥冥之中,由于他自己也似乎不完全明白的原因,他相信武大狼不会动手伤害自己。而他知道,武大狼一定很清楚自己会尽全力保护羊村的小羊们,那么,他也应该不会伤害他们。

所以说,武大狼他,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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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大石头上披着的羊皮,武大狼眼眸之中一时水光翻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产生出怎样的情绪。愤怒?可软绵绵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准备用这石羊来做什么,那还有什么可愤怒的?

罢了罢了,管它应该产生什么样的情绪呢,反正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一切的一切,彻底的结束。

从铁门的两个铁枝之间钻了过去,他刻意地四处张望了一圈,最终把目光——当然——锁定在了那石羊之上。

目露凶光,他,冲了过去——

夜幕之上,乌云在这一刻统统散尽,那一轮圆月,霎时间洒下凄冷的光。

——并且一口把石羊吞了下去。

看着武大狼脸色一瞬时变得惨白,接着身形向一侧摇摇晃晃地倒下,软绵绵先是反应不过来地一愣,接着就是惨叫出声,仿佛吞下那石羊,感受到那剧痛的,是他自己一般。身形一闪,他便要往前冲去。

“村长!村长!别过去,外面还有狼看着呢!”身旁的几只小羊拽住了他。

他扭扭身子想要挣脱,却在看见那些小羊们的焦急神情时一下子愣住了,渐渐地,他的头,便低了下去。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完全没有办法,此生这场戏,即使有一人已然离去,即使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也只能,继续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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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人软绵绵就这样站在大雨倾盆之中,回忆着往事,浑浊的眼死死地注视着面前的那方衣冠冢与那块无字碑。

他还记得,在武大狼死后,全羊村的那番欢庆。大家都以为,这给大石头披上羊皮做成石羊,是自己准备好对抗武大狼的办法。而自己却毫无办法,只能跟着所有人一起庆祝,接受着大家无厘头的赞扬,发表一个又一个空虚的讲话。

只有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才能卸下伪装,痛哭失声。

而一直过去了整整九天,他才得以抽出时间来,来到这方空地,这方承载了两世记忆的林中空地,为武大狼,建起了这座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衣冠冢。

至于这么小一块碑,是为了记忆,还是为了忘却,他也不知道。

可他也没有办法,再做更多了。

而现下,软绵绵的手,就这样轻抚在石碑之上。他苦笑着。

“所以说,上一世你负了我,这一世,你就真的来还债了吗?想让我重新负你了吗?”

声音,是那么的轻,那么的平静。可再下一瞬,他却突然疯狂地咆哮起来,以他垂垂老矣的身体能够允许的最大力量,咆哮了起来:

“你说你是不是傻?!啊?!我从来没有就要求过你这样做,从来没有……”

可还没有说完,他就哽咽了。早已分不清的泪水和雨水混杂着,顺脸颊直直而下。

抬头望天,他最后轻声说到:

“我只求上天,如果我们相见就一定要是如此悲惨的结局。那下一世,便不要让我们再相见了吧。”

没有回答,当然没有。有的,只是无尽地连绵下落的雨珠。已经在雨水的冰寒之中感到力不从心的软绵绵终究抿起了一抹虚弱的微笑,接着,便跪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接着,便倒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

接着,他的眼,便阖闭了,而且再也没有,再次睁开了。

【拾肆】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消。

夏日的青青草原,早已没有了春日的繁花似锦。但在羊村之中,还有这一方小小的荷塘,粉红色的荷花才刚刚齐齐绽放,配以翠绿的荷叶,一派清香。

荷塘之上,洁白的珍珠鸟翩翩起舞,垂杨在风中恣意飘摇。朱红的拱桥斜跨潭上,一叶扁舟则是随风悠悠荡漾。

欢快的小羊们在上面嬉戏着,玩闹着。他们有时会跳进浅浅的水里,和荷花荷叶嬉闹着,感受着那一丝一缕的清凉。

在这个时代,饿狼传说早就成了悠远的历史。三百年的时光早已自那一刻起过去,只留下了和平与安详。无论是广袤的草原还是青青河对岸浓浓的密林,也都有三百年,没有见到过一只恶狼了。

这也让有些小羊,不顾村中老人的劝告,执意要勇敢地去村外,去林中,去冒险,去闯荡。看啊,现在就有这样一只小羊,在那古老的密林里,肆意地奔跑,肆意地欢笑呢!

和伙伴们追逐打闹,他顺着自远方而来的野花的花香,一点一点地闯进了密林的深处。周围的参天大树愈发地古老,时光留下的痕迹在它们挺拔的干上也愈发地显著。这密林里大多的林木都不到千年,但这里,这一带,却是实实在在的千年古树,甚或于更为古老。

小羊的好奇心起来了,他一寸寸地前进着,拨开茂密的枝,繁杂的叶,想要去一探究竟,看一看,这一片自他从来没有在学校里学到过的历史年代便已然存在的林木,到底有些什么特殊与秘密?来回半晌,顺着纯凭直觉所指引的道路——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条路——他终究是推开了一丛枝叶。然后,便是突然一派豁然开朗,土地平旷——

是那一方存在了至少千年的林中空地。

一切,依然与旧时一样:树木环抱,芳草茵茵,野花点缀。那一方天然的喷泉也还在那里,那一道道七色的彩虹也仍旧若隐若现。真就像八百年前,乾羊羊与坤太狼之时一样。

当然啦,小羊是不知道这些的。他更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那六月飞雪之中的血的往事,那下弦月之夜的纪念与忘却——他都不知道。

但这样,才是真的好啊。

小羊先是有些惊讶地愣了一愣,接着便带着孩童的欢快跑向了喷泉之下那一汪小小的清潭,小脚丫伸了进去,踢起一个又一个清亮的浪花——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他不知道,这也和八百年前,他的先祖乾羊羊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一模一样。但现在这样,至少他还在欢笑,至少,他还是快乐的。

可下一刻,他的命运便骤然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一只小狼,突然从这空地的另一边,探进了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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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狼传说,如果说于羊族已成了悠远的历史。那么于狼族,它也是一样。

饿狼传说铸就以后,狼族确实离开了青青草原,然而他们从未搬离这方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故土的地方真的太远过。而,就像总有些不听话的小羊愿意闯进密林里去探险,也总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小狼会向着青青草原的方向去冒险,去登上草原边界上那座高耸的山崖,眺望他们的祖先,曾经世代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只小狼是三百年来,第一个真的敢于翻过这座界山,迈进和草原紧邻的这方密林里的狼。其他小狼纵然胆子大,也还不敢忤逆父母到了敢于踏上那条下山路的地步。可小狼……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脚下这座山,对于山下这方林,他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相当肯定这是自己第一次踏入这方狼族的禁地,可是,脑海之中,却总有个古老的声音,仿佛在告诉着他,这里,那些他所不可能知道的,一切。

也是随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他走下了山,走进了林。他哪里会知道,这条路,正是他八百年前的先祖坤太狼所走的那一条——当时,那个六月的夜晚,坤太狼正握着利剑,向着空中绽开又凋零的烟花,自这方山崖出发,去赴那最终铸下了一世又一世孽缘的和乾羊羊的相会。

他哪里会知道。

当然啦,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这一行,居然会碰上从羊村里跑出来的小羊。所以,当他突然把头探进这方林中空地,真的看到了一只小羊的时候,竟一下子,愣住了。

两个小孩子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时间,仍然在缓缓地流。远处的夕阳,开始渐渐地,沉下去了。

【拾伍】

风轻柔地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远方将沉未沉的夕阳把橘红色的暮光洒下来,全一派悠悠的金黄。

大眼瞪小眼的两个小孩子里,小羊是先一步反应过来的。他的声音,带着孩童式的惊讶与好奇,却没有半点恐惧的意思:“你……你是狼吗?”

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的小狼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有些困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居然不怕狼的羊,因此他的惊讶,相比第一次见到狼的小羊,大概是只多不少:“你……你不怕我?”

小羊偏偏头,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想了半天,他反倒是来了一句反问:“为什么要怕你呢?你会伤害我吗?”

小狼几乎是噗嗤一笑:“狼是吃羊的呀,你不知道吗?”

小羊又偏了偏头,看起来是又开始了思考:“可爸爸妈妈说,你们狼都不敢伤害我们羊村的羊的。老师们也教过,说你们,有一个什么传说……啊呀,历史没有学好,记不住名字了,但反正就是说有一个传说,让你们不敢吃我们的呀……所以你会要吃我吗?”小羊的神色,突然像是有点紧张。

这句“你会要吃我吗”,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好笑,可小狼却有些神色不太好。爸爸妈妈确实说过,青青草原上的羊都是有诅咒的,如果想要打他们的主意,是会沾上厄运的。虽然说自己总觉得那是说出来吓小孩的,虽然说自己是敢于跟着直觉翻过界山来到这里的,但是真的把面前这只小羊抓起来,亲自去挑战那古老的传说,自己可是不敢了——毕竟,自己可不想丢掉偷偷跑出来玩这么多次还没有被父母发现的好运气啊!这么一想,小狼撅了撅嘴,晃了晃头,几乎是有几分无奈:“我不会吃你的。”

小羊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就是笑了出来。孩童的清脆笑声是那么的悦耳,但小狼只是撇撇嘴,并没有说什么。然而,当最后一缕阳光突然把周围古树的长长阴影拽到了小羊身上的时候,小羊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直把那汪清潭激起一片水花:“呀,时间不早了,我要赶紧回村子了,再见啦!”便是一个转身,欢快地冲进了茂密的林木里。

小狼撇撇嘴,冲着小羊消失的方向也轻声说了句再见,便是也要往回走了。但他却在那一刻,骤然愣住了。脸上先是笑容僵住,接着一下子变成了面无表情,再接着,就成了全然的惊恐。他猛地又转回了身,冲着小羊离开的方向就是一路猛跑着追去。可是那深深的密林,哪里还能寻得到小羊的踪迹?最后,他也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眼眸之中,茫然而又惊惧,无神而又战栗。

是的,就在那一瞬,命运作祟,小狼竟突然想起了,那前两世的一切。

而他那时还无从知道,这场见面,既是他和小羊的第一次见面,同时也将是,这一世的,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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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

月光悠悠。已是成长为少年的小羊立在草原边界那座山崖之巅,手抚着那块记录着八百年前往事的石碑——林中空地里软绵绵为武大狼立的无字碑早已被掩埋在了泥土里,但这方远更古老的石碑却反而如旧——双眼,则是直直望着宇宙苍穹。

真的是命运弄人啊!< /p>

一直到和小狼那次偶然相遇的第二天晚上,小羊才突然想起了前两世的事情。和他两百年后的后人,那淡蓝色的少年一样,小羊也是自梦中惊醒,第一瞬,也一样是感到无比的难以置信。

说来也实在是讽刺,上一世,明明是小羊的前世软绵绵乞求上天两人不要再相见。这一世,回忆起来了的小羊却还是耐不住。也不知到底是耐不住什么?按理说,这前两世,他们早已把恩怨一切都尽皆还清,互不相欠了,也不用耐不住去报仇雪恨,也不用耐不住去还清孽债,那是耐不住什么?大抵只是个不甘吧。纵然这千年的纠葛只是苦痛,可仍旧是不甘,仍旧是不愿把八百年的历史就这么抛在身后,仍旧是盼望着能打破狼羊之间的敌意,仍旧是幻想着,能战胜命运。

可笑。

仍是少年却被这两世回忆胁迫着成熟起来的小羊强挤出一声冷笑。

这十年里,他至少每一个月便会来一次这界山山巅,盼望着能见到小狼或至少是他所生活的地方。可是呢,别说他所期盼的小狼,就是任何狼,他都没有见到过。永远是孤独地站在山巅。永远见到的,只有遇到风便讽刺地笑起来的草原和密林;永远相伴的,只有对各种呼唤都不做出半点回应的沉默的如尘繁星。带着历史的沉甸甸的石碑也静立在那里,把血的重担残忍地压在他身上,却不肯给他,半点希望。这一切,都让他,近乎崩溃。他不知道小狼和他所在的狼群究竟去了哪里,甚至有时候怀疑,那之前的相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知道的,便是一切,是再也不会有希望的了。这一世,他们再也不可能相遇了,命运,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但是他还是不甘心,他还是来到了这里,继续眺望着,冰冷冷的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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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并不知道——当然他并不知道——小狼所以离开的原因,讽刺至极地,正是十年前,那一次,他们二人的相遇。

饿狼传说对于狼族已然成了历史,这不假,可这绝不代表着他们已经把它彻底忘记了,更是绝不代表着,他们已经不再害怕,那传说中青青草原上的羊所带有的诅咒了。

所以,那天,当小狼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告诉了父母他遇到了一只来自羊村的小羊的时候——他其实本不想说的,毕竟这样就要暴露他偷偷跑去界山那边玩的事情了,然而,他的父母终究是比较关心他,看他神色不对,着急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小狼也抵不住,只好说了出来,不过关于他想起的前两世的往事,小狼完全一字未提,毕竟,就是小狼自己,都觉得那太过难以置信了——小狼的家里,瞬时间一派惊惧的气氛。

其实不仅仅是小狼的家里,他们的邻里,整个群狼的村子,一下子都慌了。好巧不巧,没多久前这村子里刚遭遇了一次轻微的流感,本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但联系上这小狼见了一只青青草原上的带着诅咒的羊的事情,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本来对于这村子里的其他狼,是有个简单的解决方案的:既然只有小狼跨过了界山,见到了草原上的羊,受了诅咒,那把他们一家驱逐出去,就可以把这诅咒赶离村子了。可小狼的父母极力保护小狼,马上就指出了一件事实上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却心照不宣的事情——这村子里的几乎所有孩童,其实都有偷偷跑去过界山那一带,去玩耍。

说到底,其实村子里的父母们都是知道这一点的,毕竟,他们当年也是经历过童年,经历过那个瞒着家里四处跑出去疯玩的年纪的。所以这一下,小狼的父母成功地把村子里的说法一瞬间就变成了这流感是对于许多年来越来越多人不在乎饿狼传说,竟默许孩子们跑去界山玩的惩戒,要是继续下去,上天的惩罚必定会越来越重——于是,所有人都恐慌了起来,一夜之间,整个村子,竟是全部搬走了,搬去了各个,遥远的地方。

小狼叹口气,看着周围的陌生的山川。

其实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按理说,环抱着这一方小小土地的山川河流,怎么也不应该说还是陌生了。可小狼,也已是成长为少年了的小狼,却从来没有觉得过这里真的是他的家。不知到底是因为怀念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了的青青草原旁那过去的家——毕竟,若是以青青草原为中心,他们现在所住的这个地方真可谓是天涯海角了——还是说,在想起了前两世的事情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觉得任何地方是自己的家了——毕竟,天下苍茫,家园,也不过是个虚妄?

小狼又叹了一口气,绝望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拾陆】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已然成了老狼的小狼突然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八百年前,来自第一世的那一些画面,或者,不如说,那一幅画面——自己的手,颤抖着,把那银光利刃,没进神色绝望而又决绝的好友的胸口——就这样,在脑海里,不断地涌现。

他本以为,他已经忘了的。

风雨夜已至,幻梦久逝。燃烛人已老,往事仍绕。

……

“那时节啊,普天下,疮痍满目。狼羊两族,烽火燃遍。

“那时节啊,曾见有一羊一狼,抬头望,星夜之中,仍见希望。

“那时节啊,他们,相信友谊,相信和平,相信,梦想。

“那时节啊,却是命运作祟。两军对垒,人道故友拔刀向,终铸成,误会一场。

“那时节啊,六月飞雪,洋洋洒洒。雪血白红相间,爱恨情仇相织。

“那时节啊,密林之中,幻虹相伴。鲜血四溅殷红,黑蔷薇,朵朵开遍。

“那时节啊,有诗人,赋词一首: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那时节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羊,伫倚危楼,饮酒消愁,衣带渐宽人憔悴。

“那时节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狼,隔栏相望,怒掷弯刀,却不过戏子一个。

“那时节啊,满月夜,铁门边,一只石羊,传奇说,命运铸。

“那时节啊,一人离去,却是无可奈何,却是,无能为力。

“那时节啊,下弦月之夜,雨倾盆。无字碑前,衣冠冢上,往事念,今悲切。

“那时节啊,祈求上天,只愿,再不相见。

“可如今啊,一切,却不过,煮酒饮茶笑谈事,幻梦久逝,往事,仍绕。”

……

老狼还记得,他曾经,对着自己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们,这么地,把那些往事,讲给他们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寂寞难耐,也或许他真的是在希冀着什么?可是那些孩子们,不过是把这当作个有趣的传奇故事罢了,而且一个个地,都在嬉笑着,都在说着,那一羊一狼,是有多么的傻,多么的幼稚——狼和羊,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呢?狼和羊,怎么可能和平呢?

他或许有些难过吧,但并不惊讶,毕竟,这本就是应该预期的结果。

但他还是讲,讲到自己终究不想讲,讲到自己开始了遗忘——或者说,自以为,开始了遗忘。可事实上,记忆,又怎么会消逝呢?遗忘,不过是暂时的浮尘而已。界山石碑上的铭文都还在,记忆,又怎么可能会不在呢?

老狼摇了摇头,那种绝望的感觉再一次填满心头,可他已经习惯了,真的已经习惯了。站起身,听着窗外的狂风骤雨,看着窗外的风雨飘摇,他叹口气,一挥手,熄灭了桌上的蜡烛,之后默然地躺回了床上,重新,沉沉地,睡去了。

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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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尺厚的积雪,已然成了老羊的小羊挂着一抹微笑,默然地前行着。而雪花则是悠然飘落,把大地染得一派洁白。远方的山峦银装素裹,亦起伏飘摇,在如雾般的飞雪里若隐若现,全像幅水墨画一般。

霎然间,狂风骤起,雪花漫舞天际。日月星辰和重山叠峦一并被隐去,天地间,只余一派苍茫。见此景的老羊却竟是狂笑了起来,腰间的长剑被一把抽出,带着和他年龄全然不符的轻逸,一跃而起,便是稳稳地落在了雪面上而半点没有陷下去,然后,随着疾风,便舞起了剑来。

——若是天地一派澄静,这该是多么震天撼地的场面。宝剑的银光划过虚无,把耀眼而仿若神圣的光芒撒向宙合。光影之中,一曲曼妙的音乐仿若已然奏出,如梦如幻,直让人沉醉其中,心境也随着那光芒,或低沉,或平静,或激昂。

然而现下,其实也有另一番风采。漫天的风雪随着他的剑锋舞动着,绘出神秘而繁复的图案,直把呼啸的风声变成了和谐的伴奏。白衣飘然的老羊立在期间,与天地风雪全然融为一体,仿若他不再是站在地面,而是立于虚空。剑舞,也成了或仙或侠的神通。

他有时候会想啊,为何那漫远的过去之中,他从来无法像今日一样,与世界和为一身,达到至高的和谐?从来无法像今日一样,飘然于尘世之上,不沾红尘,不惹凡烟?

是他仍旧太过愚蠢?仍旧太过幼稚?太脱不开那八百年往事的羁绊?还是只是说,当下的超脱,当下的绝世,不过是个幻想,是个旖旎迷梦,但凡醒转,便要灰飞烟灭,如烟花绚烂绽放,最后却只能余下那一点飘摇的尘灰?

他还记得,春末夏初,那满园的荼蘼花任着微风轻抚,径直掀起那素白色的花浪,直像是第一世那童年的美好。他还记得,到了盛夏,荼蘼花就默然退下,让给了血红的秋海棠和殷黑的黑蔷薇,身处其中,就仿若是乾羊羊与坤太狼时,那血战之后的沙场,全一派血色苍茫。但到了秋日,只剩满目萧索,落叶枯枝,踩在其上便只有“刺啦刺啦”的尖利的响,真像是,第二世,希望已然散尽,只余下,悲苦和凄凉。

而如今,冬季初降,就只剩下这一片纯白,白得干净,却也白得可怖。

在这样一个时节,他唯一能用以安慰的,似乎只有冬天已至,那春天便也断然不远了这种可笑的念头。但无论可笑与否,总归那是个念想。

可这最后的念想,到底也在那永不停歇的梦魇之中,变成了终究的空无。两世的往事在一场又一场的噩梦中袭来,摧毁希望,摧毁情感,摧毁,生的念想。一切都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连个影子,怕是都留不下了。

笑话啊笑话!

那是不是,如今的飘然,如今的与世无争,其实正是这念想的消逝,这一切的湮灭?没有世事的结束,便没有万物皆空的开始?

或许吧,或许吧,谁又在意呢?

风,终究是停了下来。踩过那几块没有覆着雪的黝黑的石,踏过一级级阶梯,老羊终究踏上了界山山巅。身后,日落西山,赤橙的夕光把延伸至永恒的雪的洁白染成了血的鲜红。而面前,则是渐渐显出的星空。几十年里,似乎是第一次,他达到了这种境界——不再是耐不住,不再是冷笑,不再是不甘心,不再是,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是看透了吗?是不在乎了吗?

不是的。

老羊面对星空,轻声,却带着诚恳,却带着怒意,既是祈求,又是要求——“只要我和他,下一世,能够再度相遇,能够不必在苦痛之中登高望远,能够不必再去质问一切,是否只是一场幻梦——只要能够不必如此,就算痛苦绝望,就算剜心掏肺,就算热血四溅,也都好啊!我也都会,无所畏惧的啊!”

说完这一句,老羊竟是狂笑起来,眸中涌动的水光折射着星光熠熠,那么的璀璨,那么的耀眼。他张开双臂,便是纵身一跃,那一抹单薄的身影,就这样,披着星光,消融在了,无边的,茫茫雪海之中。

……

【拾柒】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可梦的尽头,不过是另一场梦。

——或者倒不如说,你怎么知道,现实不是一场梦,而梦,不是一场现实?

——其实吧,噩梦,是永远不会醒来的。

乾羊羊和坤太狼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千年。在当下,这个夜,界山之巅。

也不知雨是不是还在下。似乎是在下吧,可是既无乌云当空,也感觉不到风雨交织的冰冷。似乎是没有在下吧,可是那茫茫星海却是整个地被什么扭曲着,被什么飘渺着。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倒真真像是可以被肯定的:当下,天地之间,只有一派沉寂,而绝无一丝声息。

淡蓝色的少年倚着那方石碑,带着不知是玩味还是戏谑的笑容,讽刺地看着对面灰黑色的男人目光在他手中的长剑上飘忽,却就是不愿,亦或是不敢,把他的蓝黑色的眸,对上自己的眼睛。

真是可笑。

“看够了,大叔?”喜羊羊的语调,决然是讥讽至极。

灰太狼终究是抬头把目光投向了淡蓝色少年一瞬,却像是极度恐惧一般,又把头急急地低了下去。死死抿着唇,足有半晌,他才终究开了口。

“所以呢?”

“还用我说吗?你我前三世的故事,我都已经替你复习一遍了。你是个长了脑子的人,大叔,这一切的结论,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结局会不同的……”

“这句话,你自己真的相信?若是你真信的话,那你可真是,非疯即傻了。”

灰黑色男人看着手里的长剑,在忽暗忽明的星河下它一会儿溶于黑夜,一会儿又寒光映照。他,突兀地笑了。

“是,你大可以当我疯了便是。

“可我有一件事是真的很好奇:若是今日你我角色调换,我是那个站在这山崖边,拿着短匕,决定不等命运下手便自己求个痛快结局的人。你,又会怎么做呢?”

“我……”少年竟一下子愣住了。

“诚实地回答我。”男人眼中溢满笑意,可却是,那么可怖,那么冰冷。

“我会来阻止你。”少年的声音,低到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

“呵。”男人倚剑而立,冷笑一声,“看吧,所以说,或许我是疯了吧。但至少还有个人陪着我,和我一起一样地疯癫,那我,也就知足了。”

真的,知足了。

疯癫罢,命中注定,狂者痴狂!不过是个,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世人看不穿!与君月下共酣饮,欲报君恩,便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所以,你知道,你的错是什么吗?

少年抿着唇,薄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对面的人却仅仅是一声叹息:“你错就错在,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事其实还是有选择的。可若是你真的如此相信命运,又怎会不明白?若是一切已然注定,我就是个疯子,我就是非要去下这一盘死棋,非不愿接受个体面下场,那又岂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不要试图否认了,其实,你也是一样的人。不然,这四世纠葛,从何而来?呵,不过都是些明明知道希望不存在,明明都已经习惯了绝望的人,却还偏要去追逐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罢了。”

——对于已经懂得了真相的人,用那真相的黑暗去劝说他们,根本就是徒劳。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少年终究是苦笑开口。

“我并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了。”灰黑色的他,手中的长剑已然被举起,“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事实上没有任何选择的事,而去怪我吧。”

“若我定要怪你,你又能奈我何?”少年轻笑。

——那就怪吧。

少年,闭上了眼。

黑暗。

【拾捌】

云尽雨终月如练,水凉风似秋。独念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明月夜,短松冈。

那一个月圆夜,狼堡地下室。

灰太狼推开沉重的铁门,带进了幽然的满月清辉,随之被照亮的,是房间里少年清秀的面容。他头也未抬,便是一声轻笑:“你来了。”语调中一点疑问或惊讶的意味也无。

“……嗯。”灰太狼有些尴尬地站着,“你真在怪我?”

“如我所说,若我定要怪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抿着微笑,少年枕着双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了身后的墙上。

“我说过,我并没有选择。我知道我劝不动你,所以把你打晕,带到这里,是唯一能避免你自尽的办法。”灰太狼显然一副急着解释的模样。

“把我关到这里又如何能避免我自尽?”少年的脸上满是看笑话般的无所谓。

“这个房间是当年为了抓你们而建的,”灰太狼的神色有些怪异,“这里设了机关,除了能避免关在里面的人逃跑,还能避免里面的人自杀。”

“所以确实如我所想的嘛,一直到你回忆起前三世事情的前一秒钟,你都还在想着抓羊,哦对,抓我。”喜羊羊的笑容,渐渐地带上了几分讽刺的意味,“不过你设防自杀的机关做什么?怕我们被关在这里,逃不出去,失去希望,决定不等被你吃就自我了断,让你只能吃到不新鲜的肉不成?”

“我,我……总之,我这是没有选择的无奈之举。”

“哈,这一点,我当然知道。说真的,都第四世了,你难道还像当年的小坤太狼一样,以为我是个幼稚无知的小孩子吗?”少年几乎是笑出了声。

“……”对面人张张口,却并没能说出什么。

“其实吧,”少年的笑容,愈发地深了,愈发地深不可测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怪你,不是因为没有选择呢?”

“我不知道,或许吧。”灰太狼摇摇头,“既然你明白我毫无选择,那你怪我,就只能是因为我带走你,破坏了羊村面对狼族的防御罢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们羊族的。我会暗中阻挠狼族这边的进攻,同时把这边的军事资料私下里传给你们羊村。这样,你能够安心了吧。”

“……灰太狼,”听到这话的淡蓝色少年一瞬间坐直了身子,脸上的表情,也蓦地严肃了起来,“我怀疑你不会相信我接下来的这段话,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无论我有没有怪你,这都与羊村的防御,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第一,我没有那么自大。或许平时对付你,我在羊村里起到的作用很重要,但是如今面对狼族的大军,我在与不在,哪有什么根本的区别?我能从这狼堡里借助些许小聪明救出羊来,但是,面对一整支正规的军队,我能做什么?挖陷阱吗?

“第二,无论我在与不在,这一场战争,羊族,都是输定了。五百年前,贵族时代将要结束的时候,两族的势力均衡就已经倒转了,狼族,已经是远强于羊族了。为什么我的第二世会被你的第二世一路追着打,最后几乎可以说是逃到了这方青青草原?你仔细在你的记忆里找找,原因其实显而易见。虽说我的前世在想起一切之前曾经以为过他可以打败你的前世,但这无非是自大的幻想。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我的纠葛,不是你的前世为了赎清过去的错,而用生命铸造了饿狼传说,羊村那临时建起来的铁门,又能撑多久?而如今这一世,命里注定是要重复第一世,你负我。那也就是说,这方面也不会存在什么特殊的希望了,羊村,必然会被攻破。既如此,只要村长和我的伙伴们逃掉了,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别的事,我哪里还会关心?

“既如此,我也根本不关心,也不需要,你去帮我们羊村。我所以怪你——如果我真的怪你的话——无非就是担忧你罢了。毕竟,你这么把我带回来,如果你准备保障我的安全的话,其实是要冒不小的风险的——某种意义下,确实如你所说,我和你,是一样的疯了的人,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希望,明明习惯了绝望,却还要去寻找那连个幻影都没有的希望——也就是这样了。”

良久的寂静。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重新靠回了墙上,眼半眯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信我。”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有些事,并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去做;正如有些话,也不是因为有作用才去说。

“我的上一世,那只小羊,为什么要至少每个月都去一次界山山巅,去眺望远方,去期待与你相遇?难道我不明白,其实相遇是全然的不可能,其实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可以说事实上我是不甘心,事实上我是在心底仍抱有希望——也确实如此吧,然而理智上,我是明白这些的。但同时,理智上,我也明白,我根本别无选择。假使我心底里也已经接受了希望不存在,我也不会有办法抛弃希望,不会有办法放弃去做这些无意义的事,只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能去做了,或者倒不如说,唯一一件别的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自我了断罢了。

“这也就是现在的情形吧。既然你阻止了我自尽,那我唯一剩下的可能去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告诉你这些你并不会相信的东西了。我人事已尽,剩下的,就这样交给这万般不由人的命运吧。”

月已沉,晨曦将至。这一个满月夜,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拾玖】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过得是真快啊……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救我?”……

“我的尾巴可是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以后,就以烟花为信号吧,想要聚的时候就在这里放烟花,看到烟花就过来!”……

“那,你有告诉他们,我是狼吗?”……

“既如此,虽君与吾将隔千里,但君吾仍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诺于汝,永不与汝为敌,永不伤害汝!”……

“吾守吾诺言,不与汝战。”……

“我有什么理由应该相信你?”……

“我信与不信,又有何所谓!虚妄的过去,就当一刀斩断;爱恨情仇,都让它随之而去吧!”……

“你说,一个人,是不是必须要为他前世的过错而负责呢?”……

“软绵绵,你叫我来,是要干什么?是要向我投降吗?”……

“那我说一句,我应该离能钻过铁门不远了,这几天之内,把你们村门口那块大石头上披上羊皮,做成一只石羊。”……

“行了,没别的事了,我得走了。”……

“你……你不怕我?”……

“狼是吃羊的呀?

你不知道吗?”……

“我不会吃你的。”……

“可如今啊,一切,却不过,煮酒饮茶笑谈事,幻梦久逝,往事,仍绕。”……

“切!可恶的小羊,这次本大王一定会把你们一网打尽的!”……

“你也想起来了,是吗?前三世的事情。”……

“我……我真的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团结一心,再与命运做一次抗争。万一,万一……说不定,这一次,我们能够战胜宿命呢!”……

“可是,在从你家里出来之后,你就说,不管大人们说些什么,什么狼和羊是天生的敌人,但我们,始终都是,也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朋友啊!”……

“我绝不会让你,把这就这么变成第一世的重演的。”……

“结局会不一样的。”……

“是,你大可以当我疯了便是。”……

“所以说,或许我是疯了吧。但至少还有个人陪着我,和我一起一样地疯癫,那我,也就知足了。”……

“我说过,我并没有选择。我知道我劝不动你,所以把你打晕,带到这里,是唯一能避免你自尽的办法。”……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们羊族的。我会暗中阻挠狼族这边的进攻,同时把这边的军事资料私下里传给你们羊村。”……

灰太狼自己也不明白,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他的想法里一丝一毫的混乱也无,反而是这些过往的画面,按着严格的时间顺序,整整齐齐地一帧一帧地在脑海中逐渐展现出来。这,简直是,毫无道理。

算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道理,所以有现在这一件全无逻辑的事,是一点也不值得奇怪的。

或许如今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四周那高呼着“叛徒!”“处死他!”和诸如此类的群狼,比如远处那高耸的断头台和上面那明晃晃的银白刀刃。

嗯,或许应该把注意力放到那些事情上。

可是不知为什么,灰太狼感觉自己只是想笑。笑得越痛快,笑得越荒谬,笑得越讽刺,笑得越可笑,那便是越好。至于究竟是笑什么,倒不是那么重要。或许是笑这群无情无义的狼?或许是笑自己终究还是战胜了命运,至少,这一世,不必自己去负那淡蓝色少年了?亦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笑,笑一切之可笑?

然而也可能不是那么可笑吧。这一切,毕竟,对于灰太狼而言,也不是未曾预料。其实吧,当他开始秘密向羊村传递情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是,他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得这么早,但他还没有愚蠢到以为自己能永远不被发现,也没有愚蠢到会幻想被发现之后,族狼能突然讲起情义,饶自己一命。

所以唯一值得笑的,可能也就是自己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和命运的战斗的胜利吧。虽然也不是什么真正重大的胜利,但无论如何,这一世的结局,和第一世,到底不同了。一切,到底是不用再重复一遍了。

当他站上断头台的时候,他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当“处决开始”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而当刽子手挥起那银白的大刀时,他也真真地,就是这么想的。

但当飞梭的破空声从他耳边划过,刽子手应声而倒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感觉,正相反,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抬起头,他看向了远方。

烈火,夕阳。

在森林边界的战场上,烈火熊熊燃烧,把天空,配上来自如血残阳的凄惨的光,硬生生地染上了一道鲜红的晚霞。而在这鲜红的背景上,则是与之融为一体的,浑身皆已被黑色的血染得殷红的,眼中却含着颤抖的泪水的,少年。

呵呵。

如果说原先,一切可能还不是那么可笑。那如今,一切,就真的变得很可笑很可笑了。所以这一次,灰太狼,就是真的笑出了声。

——那也就是说,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用都没有。在那个月夜,少年说的话,竟是如此的真切。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被命运所掌控,真的,都是一盘死棋。而所有人,真的,是都逃不掉的。

他突然很想大声地质问,甚至是咒骂,对着那神色或许应该叫做真挚的少年:“你这**!你为什么要逃出来?!明明我们都已经可以战胜命运了,都可以找到不同的结局了,为什么,你要毁掉这一切?!我辛辛苦苦努力付出的一切?!为什么,你要向命运,缴械投降?!为什么啊?!”

可是他知道,少年只会平静如水,只会轻声回道:“我,不会看着你死去的。”

是,他不会的。

手中握着滴血长剑的少年还记得,那时,千年以前,还是孩童的自己,对着灰黑色的他的那一句话,那一句承诺。自己说,无论大人们如何说,什么狼和羊是天生的敌人,什么这就是命运,自己都不信,自己和他,始终都是,也一定会是,永生永世,最好的朋友。

而朋友,是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会,放弃彼此的。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当然,是,没错,在那方林中空地里,自己是说过一句,说是现下再来看,千年前的那句话,真是纯属幼稚,纯属可笑。但说是那么说,可是,在自己的心里,自己知道得很是清楚——那句话,是自己这四世里,做过的,最郑重的承诺了。

“说谎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哦。”那是有一次,自己因为耍小聪明,说谎话,而落进那灰黑色的大叔设下的圈套被抓住后,他对自己说的嘲讽话。

呐,看,我现在,是好孩子了吧。不过,你是不是后悔,后悔当初这么教育我了呢?

可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哦!

少年舞起利刃,浴着血,冲进了群狼之中。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很多。比如说,他明白了,当自己试验良久,终于发现狼堡地下室那座牢房的设计漏洞的时候,当自己终于利用这个漏洞把牢房里的防逃跑机关关掉时,现在的一切,一切的细节,就已经是确定的了。但是不是也有可能,当自己在上一个月圆夜,踏上那界山山巅的时候,一切,就其实已然确定?

再比如说,他也明白了,对面灰黑色的他,那正失态地笑着的他,此刻,是会想要质问自己些什么,而他也知道了自己将会如何回答——在现下自己这舞着剑的一刻,在现下自己这骤然有了上一世的尾声在雪原之上舞剑之感觉的一刻,他更加明白,自己会如何回答了:

“你知道,上一世,我生命的最后,我在那雪原之上舞剑之时,我懂得了什么吗?

“在那飘然的一刻,在那绝世的一刻,我曾经在想,这,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只是一场旖旎迷梦?可是我最后发现,不是的,那飘然与绝世,其实,都是真的。

“但同时,我也突然明白了,其实飘然,其实绝世,是并不需要看破红尘的,是并不需要,对一切,都不再在乎的。或者说,那其实根本就做不到,不可能。

“飘然绝世,无非只是真诚地接受了命运罢了。无非只是承认,哪怕痛苦绝望,哪怕剜心掏肺,哪怕热血四溅,这些,都不可避免。无非只是承认这些罢了。

“这些都懂了,都承认了,就会与世无争了。念想的消逝,一切的湮灭,世事的结束,万物皆空的开始,都不过如此。

“是啊,都不过如此……所以我明白了,其实一切,是没有别的出路的。是,向命运缴械投降可以说是很失尊严的事情。可我明白,我已经——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没有选择了� ��我不可能看着你牺牲自己而无动于衷。我不可能不遵从自己的心,不坚守,自己的,最郑重的承诺。没有人能做到和自己的情感为敌,这绝无可能。所以当我从你那牢房里逃出,这一切,就已然确定了,我必然会来到这里——即使面对群狼,我最后也做不成什么。

“终究,有些事,并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去做;正如有些话,也不是因为有作用才去说。

“我必须要做,即使这一切,比没有意义,还要没有意义;比丧失尊严,还要丧失尊严;比痛苦绝望,还要,痛苦绝望。”

舞着剑,少年就这样,在群狼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贰拾】

那一个傍晚的场景,或许是没有语言可以描绘的:那透着殷红残光,凄凄惨惨的将沉夕阳;那被这光芒浸透,仿若在刺啦刺啦燃烧的密林枝叶;那苍凉荒芜,连片青苔也无的裸石悬崖——当然,还有那浴着血的少年,手握宝剑,看着漫山遍野涌来的群狼,却是绽放出了一抹美好的微笑。

这番场景,真真是无从描述的。

然而现下,对这景象的描述却还是不得不去做。

那个傍晚,是那一场狼羊战争的最后一个傍晚。就是在那一个傍晚,守护羊村的围墙与铁门最终被狼族攻破,慢羊羊送走了所有村中的小羊,只有懒羊羊拒绝离开,一定要和慢羊羊一起,留了下来,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那是一幅无比悲壮而恢弘的场景,只有这一段来自古老史诗中的篇章才能把它精准地把握下来:

“残阳笼罩血海,

“唯余烈火灼灼,烟尘茫茫。

“这焦灼的大地啊,

“连野禽猛兽也不敢停留。

“可勇士的勇气是永远不可磨灭——

“是的!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面对潮水般的敌人,

“他们绝不退缩!

“或许这并没有意义,

“那又如何?

“他们的剑,仍直指苍穹!

“不正义地活着,

“哪里还是活着?

“是的,

“他们和敌人,

“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

“以血为袍,

“那是,荣耀的战袍!

“他们的失败,

“正是他们的胜利——

“恒久的胜利,

“永远地铭刻在历史的纪年石!”

那一天,羊族五百年的故土就此陷落,在同归于尽的**引爆声中,那一方曾经的乐园,就此化为了灰烬。那一天,五百年的饿狼传说,也就此成为了过去和历史。

可是那一天,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另外一幅场景?——羊族和狼族的历史记录者们,似乎都忘却了,在那个悬崖之上,那个少年,远望着自己的家园沦陷在火海,而不远的近旁,则是冲自己杀过来的群狼。

那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似乎历史记录者们统一地认为,为了保卫家园,这个可以理解的崇高目标,而做的无意义的奋斗,才可以被叫做英雄主义,而若是为了其他的目的,则统统只能叫做愚蠢。比如说这个少年,明明那么聪明,怎么会为了一只狼而坦然选择了死亡?为了狼羊之间的所谓的情谊,这种根本就是白日做梦的东西,而做根本无意义的牺牲,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可是想来,少年自己当时所在乎的,根本,就不是后人的评说吧。

在那承载了四世记忆的界山山崖上,最后的希望的消逝,已然像夕阳的西沉一样,再也不可避免。少年身旁的男人,此刻只能有些虚弱地挤出一个苦笑:“看来,这就是这一世的结局了。不过,这一世确实要不一样了。你看,这次,我们要一起死了。”

不知怎么的,少年没有答话,反而是冲着男人抿起了一抹微笑。他转过身,看向了悬崖的下方,那里,是那片自己在这么多年里和身边大叔的斗智斗勇中已然熟悉的密林,而再远一点,就是自己的家,羊村了,但那里,已经是火光漫天——

轰然巨响。

那一场爆炸,羊村就此不复存在了。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少年,并没有说什么,但泪,不受控制地开始流淌……

就算他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痛苦和绝望,也不会因此少上哪怕半分的。

但也就在那一刻,少年还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悬崖下,近处,那是……

“我知道你很难过,”男人的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但……我想,你我的最终结局也已经到了。这一世的结局并不好,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来世再见。”

“会能的。”少年的声音,超出男人的预料,竟是完全没有哭腔,反而带了一点笑意。而当少年转过头来,男人更加惊奇地发现,他虽然脸上仍然挂着泪珠,但眼中却完全不再含着泪了,相反地,是直通心湖的那种平静,那种释然。

“你……”男人有些愣愣地开口,声音在已然冲到相当近处的群狼的喊杀声中有些听不清晰。可还没等他说完,少年就带着他标志性的微笑——不,比他的标志性的微笑还要纯净,还要美好——伸出了双手,用力一推——

之后,少年转过了身,握着手中那把闪闪发光的剑,冲进了,群狼之中。

……

【尾声】

深夜。

倾盆的大雨终于浇醒了昏迷着的灰太狼。

是崖壁上的一株树救了他。

之前,喜羊羊正是注意到了这棵崖壁上的树,但很明显,这棵并不茂盛的树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的——

——所以他选择了牺牲他自己,让灰太狼能够活下去。

可以说,这一世,终究还是如少年在那个月圆夜所想,和千年前的第一世一模一样,终结于了男人负于少年,而少年自己,则,鲜血四溅。

——即使这一世,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误会,没有猜忌。即使如此,一切的结局,竟也没有变。

而对于灰太狼来说,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可笑。

他活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要活下来?仅仅是因为少年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所以自己不敢死,不能死,如此罢了。但他什么都没有了——少年离去了,尸骨无存,大抵是被饿狼们瓜分了个干净吧;红太狼和小灰灰受灰太狼的罪行牵连,被凶狠的狼族给无情地处死了;羊族视自己为狼族的战争罪犯,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喜羊羊——或许这也没错吧;狼族则是视自己为一个逃脱的死刑犯,一个罪无可赦的叛徒——或许这也没有错吧。总而言之,两族是都不可能接受他灰太狼的。

于是灰太狼后来便也只能孤身一人留在了狼堡。而青青草原经此一战,已然变成了焦土废墟,几乎没有了任何生灵,可灰太狼却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就也只能如此了。

这焦土废墟之上,仅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一小片最为古老的千年古树和其中那一方小小的林中空地了。灰太狼后来经常来到这里,抚着他所立的一方无字碑——其下,是少年的衣冠冢,但事实上连衣冠冢也算不上吧——对着这一方无字碑,讲着话。

不知是对着少年的在天之灵,还是仅仅是,自言自语罢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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