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啊。”盖洛普应了一声就快步走下楼梯，踏雪如影随形的跟在主人身后。
打开厚实的大门，赫萝手里挽着提篮瞬间夺去了盖洛普的目光，提篮被一条褐色的亚麻布半掩着，从那道口子不难看见里面放着奶酪、番薯叶和一条新鲜的肋排。此刻夕阳的余辉从对面楼房的抛光瓦片反射下来，将赫萝莉烘托得明亮如光，乍看下好像一位出门买菜、正要回家为丈夫准备晚饭的妻子——虽然这场合不太符合伍芙尔族的社会现状。
“赫萝，你是？”此情此景下，只有傻子才想不到赫萝想做什么，不过盖洛普不明白她这样做的动机，尤其是她拿来了肋排。伍芙尔族饲养的家畜只有大角羊、火鸡和兔子，大角羊又是重要的耕作工具，一般不养到成年是不会宰杀食用，餐桌上能见到的大角羊肉往往是从野生的大角羊打猎所得，属于普通的农户人家平时根本舍不得买的奢侈食材。经常吃到的人要么是猎人要么是贵族，比较贫穷的佃农往往只有在每年的启明日和初诞节的时候，才会得到由领主派人分发的一些边角碎肉。
“给你做饭啊，我们俩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克莱斯汀阿姨呢？”
“她窝在后室，正忙着赶货，就是今天早晨来接你去内城的那位骑士，她送来了领主的订单。我天天都和她同桌吃饭，但你不一样，以后住进城堡了，就更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一起吃饭了。”赫萝理所当然地昂首挺胸踏入屋内，随即惊呼一声倒跳着退到门外，用颤抖不已的手臂指着盖洛普身后的踏雪：“这、这是战狼？”
“嗯，它叫踏雪，领主送给我的礼物，它很乖巧的。”盖洛普摸摸踏雪的脑袋，又凑到它耳边低语几句，踏雪终于不再向赫萝露齿瞪目。
“你果然当上了骑士呢。”赫萝操着一半欣慰一半遗憾的语气说道，她拉起盖洛普的手，将他置于自己与踏雪的中间，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借厨房我用一下。”
五分钟后，炉子上的烧得正旺，架在烧烤叉上的肋排在火舌的舔拭下，渗出的血水和油脂，不停地往下滴落。菜刀在枕木上哒哒哒地响着欢快的节奏，锅子里因沸腾产生的水泡爆开的声音，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厨房中也显得格外悦耳。要是再加上铁锅与菜铲子的碰撞声就更完美了，盖洛普心中暗暗想着，伍芙尔族的饮食菜肴中显然没有炒菜，自然不会有菜铲这种厨具。
“别傻愣着啊，快点过来帮手，啊，玉米面还放在老地方吗？”在衣裙外简单系皮革围裙的赫萝回过头，有些不满地挥动手中的木勺子。
盖洛普苦笑着耸耸肩：“马上来啦，你做菜，我弄塔可饼。”
“当然啦，按老规矩。”
和了盐与水的玉米面团在双手的搓揉中不断变化着形状，但盖洛普的目光紧紧瞪着赫萝。只见赫萝的手中不断地变换着各种厨具，明明是一个人却丝毫没有手忙脚乱，不时哼着伍芙尔族的民谣，尽管他可以看赫萝额头微微渗出的晶莹汗珠，但一翘一翘的长耳朵和扬起摆动的狼尾巴，掩饰不了她脸上发自内心的快乐，就像是指挥家在指挥着一支庞大的交响乐团。
这样的一幕到底有多久没有出现了呢？恐怕已经超过十年以上了吧。伍芙尔族处于母系社会，男女分工跟父系社会的人族是颠倒过来的，多数是男性呆在家中照顾孩子打理家务，女性出门工作生产，因此盖洛普能烧得一手好菜，而同样擅长做饭煮菜的赫萝则是比较罕见的情况。
盖洛普不禁停住了手上的活计，过去的他看过许多次，但重生后的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就像本来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耀眼夺目，却又美丽得无法挪开眼睛。
“喂，别发呆啊，就欠你的塔可饼了，还想不想吃饭啊？”赫萝端起飘着阵阵香味的铁锅边说边踱步走出厨房。回过神来的盖洛普微微苦笑，把案板上的面团捏成一团又一团，已经烤得滚烫的石炉里烙熟。
没有等多久，简单却丰盛的晚饭便摆到客厅的长桌上——香草烤肋排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木盘上，黄金色的油脂顺着松脆的外皮流到盘底汇聚成小池，一锅奶酪番薯叶羊骨汤弥漫着诱人的香气，烙至焦黄香脆的塔可饼在篮子摞成小山，供食客任意取用。赫萝一边解开围裙的带子一边兴高采烈地搬来椅子坐下：“尝尝吧，是你最喜欢的菜。”
“谢谢。”盖洛普拿起一根肋排肉，咬下一块咀嚼起来，马上惊讶地盯着赫萝，“嗯……这口感、这味道，你又进步了，再过一些日子，我在这方面得拜你为师了。”
“你仍旧喜欢这两道菜就好了。总不可能叫我妈妈她去做饭吧，家里没有男人，只能是我负责做饭啦，不过是做得比较多所以纯熟而已。”虽然脸上泛起代表羞涩的红潮，可是赫萝眨动不停的眼眸里，却露出“再多夸奖我一点啦”的目光。她将盛满奶酪汤的陶碗递到盖洛普面前。
奶酪汤煮得又浓又稠，仿佛可以含在嘴里细细咀嚼那股熟悉的香甜味道。盖洛普捧着热气腾腾的陶碗，脸上忍不住露出满意的微笑，在他的记忆中，这道菜是他教给赫萝的，如今她又往里面添加了属于她自己的味道，比原来的菜式做法更一步。
“盖洛普，能让它走远一点吗？它这样盯着看，我有些紧张。”
盖洛普转头一看，只见踏雪的头部贴在桌面上可怜巴巴地睁大眼睛，盯着桌上喷香的食物直流口水。他连忙一记爆栗敲在踏雪头上，将它驱离餐桌：“乖，你已经吃过东西了。”可是看到踏雪一面耷拉着耳朵趴在地板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便取出匕首，将盘子里的肋排的肉全部切下，将肋排的骨头连同从汤锅里舀出的几根大角羊骨头一块放到地上。这时踏雪一扫刚才的可怜模样，钻到桌子底下享用着属于它的晚餐。
赫萝问道：“盖洛普，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肯定会回来的，这是我的家嘛。除非芙丝翠儿小姐命令我住进城堡，或者以后有了封地。”目前没有提上日期表，但盖洛普相信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很远，领主豢养骑士，必然要册封封地，骑士则履行为上一级领主守土戍边的义务，到时候长时间离开塔克镇是自然而然的事。
听到盖洛普的回答，赫萝皱起眉头，原本明朗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连名字都叫了呢。”
盖洛普不是榆木脑袋，自然听得出赫萝故意拉长的声音中含有的醋意和不满。可是又找不到适合的话答复，只好保持沉默。
见盖洛普没有回答，只顾着低头吃饭，赫萝叹了口气，继续说：“很有你的风格呢。与众不同，又独立自主。”
盖洛普停下了正要伸去拿塔可饼的手，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装聋扮哑。赫萝问话中掺杂的哀伤感觉让他有些不安。他确实与众不同，无论是外貌还是个性，即便是原来那个盖洛普亦是如此。至于给予盖洛普一副出众模样的父亲，一直下落不明。现在他已经快到四十五岁的命名日，就是伍芙尔人的代表长大成年的年龄，换作是别的伍芙尔男孩，在三十五岁的时候，一般已经结了婚，搬到妻子家里居住了，哪会像他这样独守空房，自己工作赚钱养活自己。
“看着你走出镇子的背影，总觉得很不安，担心你哪一天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天你浑身是血的倒在镇门口，我真的非常害怕你醒不过来。”说到这里，赫萝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微笑地看着盖洛普。一瞬间，盖洛普仿佛看到有什么晶莹的物体在少女的眼角闪烁。这也许是赫萝第一次向他表露自己的心意。
赫萝说的盖洛普当然知道，也没可能不知道，带着缠满全身的绷带以及刺骨钻心的疼楚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个女孩红肿的眼睛与破泣为笑的脸庞。回应赫萝的心意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表情是属于那位已经死去的盖洛普，而不是他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他没有资格去欺骗这份感情，但是他又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呢，在如此尴尬的气氛中。
“感谢伟大先祖把你送回来了，可是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发现自己和你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一头普通的母狼，丢进狼群里就找不着，但你是有机会成为狼后的头狼，将来会有很多比我更好的女孩子等着你的垂青。你也许会住进她们其中一位的城堡，并且和她生下小孩，但我只想你记得塔克镇有一个想念你的笨女孩。”
话已至此，无法为最初没有打住话题的盖洛普此刻很清楚，后悔已经于事无补，他又不是会故意回避这种问题的人，所以不能装作看不到一笑置之。即便以后真像赫萝所说，他高攀一位贵族出身的女孩子，也希望双方的情谊可以得到延续，甚至可能这顿晚饭既是道别宴，亦是期待他能够有所表态也说不准。
所以给予盖洛普的选择，其实不是接受道别和回应期待的二选一。
盖洛普放下陶碗，用以前亲密小伙伴分享秘密一样的口吻，微笑着对赫萝说：“其实以后的日子，我们可以这样一起做饭，只要阿姨允许你过来窜门。”
“咦？啊，真的？我们可以依旧像以前那样？你不是在骗我吧？”就像强风吹散雨后的乌云，朗朗碧空上高挂彩虹，少女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当然是真的。”
余下的时间在餐具敲击和咀嚼食物的声音中流逝，傍晚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后，客厅点起了油灯，扫清餐桌上最后一个塔可饼一条烤肋排肉，恢复过去默契的两人同时起身，互相配合地收拾餐具。一切收拾妥当后，盖洛普把赫萝送出家门，大门在卡啦一声关上，他转身倚着门板自嘲地哼了一句：“我真是个可恶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