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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九章 终抵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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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七年正月,努尔哈赤征叶赫,取大小屯寨二十余及蒙古游牧畜产。时四方援辽之师大集,恐师老财匮,廷议催辽东经略杨镐进兵。杨镐乃会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等定议,以二月十一日誓师,二十一日出塞。

然而这些大事,身在蓟州游击将军赵定坤府邸的季桓之并不知道。

他已经在将军府养伤养了一个多月。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自诩经常受伤,早就成了“猪皮狗骨”,加上急着去永平探望三姐——信使虽然是假冒的,但是信使带给他的信的确是熊广泰的笔迹不假。而且他肯定,首先没有人知道他这位蓬莱伯二哥会到了永平,其次更没有人会去花那闲工夫模仿熊广泰的字迹骗人——因此季桓之断定,二哥的确着急叫自己过去,只不过真正的信使早就在路上遇害,被湖广潇湘社的人冒替了。

想到湖广潇湘社——

湖广……咦,那不是二哥的老家吗?

季桓之仔细思考:二哥是湖广江夏人不假,但他从不拉帮结派——当年北镇抚司十三太保里的小集团姑且不算数,也不加入某个党派。而其他湖广出身的官吏,多属于楚党,归属在户科给事中官应震【*】的麾下。

季桓之忽然想明白了,去年九月的时候,因为辽师军饷匮乏,有司请发各省税银,不理。所以援引征倭、征播的例子,诏加天下田赋每亩三厘五毫。而这显然就损害了以楚党、齐党【**】等派系官吏为代表的大地主的利益。

由于历经二十多年风雨,季桓之早就明白,江湖上的势力不可能与官僚势力毫无瓜葛,否则就如空中楼阁,根基虚浮,难以长久。而这个潇湘社既然是湖广的社团,其利益自然与楚党紧密相连。潇湘社尽管名义上是商会,但富户不可能没有田产,朝廷加征田赋,他们一定十分不满,所以必定会想方设法地将损失的利益捞回来,并同时狠狠地给另外几个党派摆上一道。

然而季桓之感到很是无辜:他们党争,关老子屁事!

但猛然间,季桓之就懂了——

他是浙江义乌人,在别人眼里,他是和内阁首辅方从哲一伙的浙党!

“妈的,我真是冤呐!”季桓之不由得叫屈,他在京师负责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方从哲,结果别人竟然会因为他经常在方阁老府邸周围闲晃,就认定他是和方从哲关系密切的浙党成员!

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东林党的人会那么厌恶自己。在别人眼里,他这个左都督就是个替浙党监视其他党派官吏的特务头子,尽管他麾下锦衣卫们的监视不仅限于某一个派系。

难怪自己的名声会越来越臭,因为话语权总是掌握在这帮喜欢打嘴炮的文人手里,他们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说功绩?援朝鲜、使日本、平天极……等等,不存在的!没有!季桓之就是个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想明白这些,季桓之倒产生了一种对方首辅的感激之情。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三言两语就能引导皇帝的想法,明明被他派人日夜监视,却从未说过他的一句坏话,真是个厚道人呐!

季桓之弄清楚一系列事情的缘由后,王嫽正带着丫鬟给他送早茶来了。

过去可以叫王娘子,现在得叫赵夫人了,季桓之感慨世事无常,用了早点,对王嫽道谢:“赵夫人,季某在此养伤多日,对夫人和赵将军十分感激。但恐怕要以后才能报答这份人情——”

“怎么,季大人要走?”

“正是,”季桓之道,“我本来就是有要事在身,如今在赵府滞留月余,就怕已经耽误了。”

“既然都已经耽误了,还何必在乎多留几日?”

“可……”

王嫽又含笑道:“季大人不必担心,早在您刚刚醒来时,说了要去永平办理要务。奴家也担心季大人耽误了公事,所以已经请夫君代为通知,告诉了京师方面,季大人因公受伤的事。”

“什么!”季桓之被吓得不轻:“您让赵将军告诉了朝廷我出事的事?”

“怎么,难道不妥当吗?”王嫽显得很诧异。

“妥当、妥当……”季桓之努力平复下心情,又问:“那朝廷怎么说?”

“知道了。”

“什么?”

“朝廷说‘知道了’。”

“就这三个字?”

王嫽摇摇头,一摊手说:“没了。”

季桓之怔了片刻,心中暗想:糟糕,他们不会派人去了永平吧?不行,我得赶紧去一趟,瞧个究竟!想罢,他立刻收拾行装,掖好手臼炮,披上软猬甲,挂起佩刀,就要出门。

王嫽叫住他:“季大人这就要走?”

“是啊。”

“你忘了一样东西。”

“什么——”

王嫽返身回屋,稍后捧着一只破旧的香囊出来,对季桓之说:“这个。”

“是这个。”季桓之接过装有鳌心的香囊,脑中闪现着那段惨痛记忆的碎片,他至今仍未能忘怀。就连他都没能释怀,更不用说作为蒋潇潇好姐妹的王嫽了。不论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总之季桓之神情落寞,低着头对王嫽说了句:“对不起。”

“都已经过去的事了,”王嫽劝慰道,“更何况你后来不是也报了仇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只要你别忘记。”

“其实,你知道的,我一直都……”

“好了,不用再说了,左都督大人,您不是还有公务在身吗?如果您真的急着赶路,我家夫君马厩里养着几匹好马,借您一匹。”

“那真是万分感谢了!”

稍后,季桓之从将军府马夫的手中接过缰绳,出了府邸大门,跨上了那匹高大的红鬃黑马,不舍地看了王嫽一眼,便扬鞭策马,就此远去。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了本性难移外,人在年轻时见过的第一个也总是十分难忘。季桓之到了如今的年纪,再次见到当年最向往的对象,还同处一个屋檐下一个多月,尽管早已满足了当初的幻想,却仍旧没能了却心愿。其实在游击将军府里,他那句没说完的话,以后也没机会说完。往后的事,将一件比一件出乎他的意料,他再也没有机会对王嫽说出那句话了。

而他更加不知道的是,王嫽、或者说赵夫人,也根本不会稀罕他的那句话。

话分两头,再说永平万羽堂的藏身处。

熊广泰写了条叫人送去京师招呼四弟过来,一是要问问他是怎么照顾的侄子,竟然让侄子去办那样危险的差事,二是要让他好好想个法子,救一救已经失了魂的三妹。但是他等来等去,等了一个多月,仍是不见人影,不但不见四弟的人影,就连信使也是久出未归。他不免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加上与其说是待在藏身处、不如说是被人困在了永平,倍感无聊压抑,若不是要帮忙照看三妹,他都想脚底抹油了。

就在这天晌午,他提心吊胆地看着窗外几个正常巡察的衙役走过,正松了口气时,楼下传来马匹喘息的声音,紧接着,大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他日夜念叨的四弟,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三姐呢?”季桓之刚进门就如是问道。

堂众关上大门,插上门闩,又加了两道机关,才引着季桓之上楼。

季桓之见堂众举止怪异,就问:“为何要加这么多机关?”

堂众回答:“是蓬莱伯叮嘱的,爵爷犯了疑心病,特地叮嘱我们多多警惕。堂主,您的意思是不是撤了?”毕竟,一栋看似普普通通的小楼成天大门紧闭,窗户虚掩,是容易惹人生疑。

季桓之考虑了下,说:“还是继续保持吧。”

等他上了二楼,总算见到了那位老当益壮、能把墙日穿的二哥熊广泰,以及呆呆坐在窗边,透过窗户缝看着外边,眼睛眨也不眨,仿佛成了傻子一样的三姐李蜜。

熊广泰又喜又恼,道:“四弟呀,你可算来了!路上究竟出什么事了,耽搁了这么久?”

季桓之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解释。先看看三姐什么情况吧。——三姐,三姐!”

他冲李蜜叫了两声,李蜜也没有聋,只是像粗制滥造的机械一样,慢慢扭过头来,看着季桓之,说了两个字:“堪儿。”

季桓之忙说:“三姐,是我,四弟啊。”

可李蜜只是重复地说着“堪儿”,说了几遍过后,她眼眸中仿佛有道光一闪,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因为她口中的话,也从“堪儿”两个字,变成了“还我的堪儿”五个字。

“三姐,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

“还我的堪儿。”

熊广泰瞧着焦急,对季桓之说:“别那么多闲白了,赶紧想想办法吧。附近的郎中先前都找过了,没一个瞧得好的。”

季桓之告诉熊广泰:“三姐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别的似轻些。”

熊广泰道:“你只说要紧不要紧,谁和你背药书呢!”

“其实不是很要紧。”

季桓之话音刚落,李蜜大吼一声“还我的堪儿”,就猛扑过去,将季桓之按倒在地,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官应震(1568—1635),字东鲜,号旸谷。湖广黄州府黄冈县(今武汉新洲)人。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进士,授南阳知县。历户科给事中,为楚党魁首,与齐、浙三党鼎峙,务以攻东林排异己为事。仕终太常寺少卿。

【**】齐楚浙党是明末官僚机构中因地缘关系结成的政治派系,浙党、齐党、楚党的合称。明神宗万历中期至明熹宗天启初年,这一阶段是党争的起始时期。主要的党派有:以内阁辅臣浙江人沈一贯、方从哲和给事中姚宗文为首的“浙党”;以给事中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黄彦士为首的“楚党”;以给事中山东人亓(qi二声)诗教、周永春为首的 “齐党”。

明中叶以后,严重的政治统治危机和财政危机,加深了社会矛盾,同时也使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日趋激烈。万历三十三年(1605)被罢官的吏部郎中顾宪成回到家乡无锡后,与高攀龙等讲学于东林书院,讽议时政,要求改良政治,以缓和统治危机,得到在野及部分在朝士大夫的呼应,形成了一种颇有影响的政治势力,被代表大地主集团的反对派称为东林党。在顾宪成罢官同年,浙江宁波人沈一贯入阁成为大学士,几年后任首辅,他纠集在京的浙江籍官僚,结成东林党的反对派,被称作“浙党”。此外,朝中官僚组成的东林党的反对派还有“齐党”,“楚党”以及“宣党”、“昆党”等,也都是以地缘关系结成的党派。浙党势力最大,齐党、楚党皆依附於它,联合攻击东林党,故合称“齐楚浙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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